白易欢虽被骂得狗血喷头,却被四夫人后面的话说得不由泪眼婆娑,皆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今日白易欢方才得见。四夫人忍辱一生,先前的背井离乡,在娘家饱受摧残;现如今又被桑维翰软禁在此处,这一桩桩,一件件,不皆是为了护自己儿子周全。反观他对吾阳的爱,又是何等的自私与短浅,便只想着将他留在身边,朝夕相见,日日言欢,又可曾为吾阳往后余生谋划?即便是谋划过,他的付出,在四夫人的委曲求全,穷其一生面前,也太过狭隘。只是若真答应四夫人,离开淳于昭,对白易欢而言,又谈何容易。
白易欢悲伤欲绝,剖心泣血却始终说不出要离开淳于昭之言。哽咽良久,终于道:“我可……我可辞官罢职……”
话音未落,四夫人便将手中暖炉扔在了白易欢身上。“你无耻!我说了这许多,你竟还要纠缠于他!”
白易欢在帐中被骂之事已传得军中人尽皆知,有人回禀桑维翰,桑维翰却岿然不动,任由白易欢去碰钉子。可军中的尔朱清葵却不能坐视不理,闻听白易欢如此受辱,径直走进帐中,正巧瞧见四夫人将暖炉打在白易欢身上。见白易欢双膝跪地,尔朱清葵抄起地上的暖炉又扔回四夫人身侧。
“夫人,究竟是白易欢缠着您儿子,还是您儿子死皮赖脸地追着他,一直追到漠南回鹘,您还是先问清楚再说吧!”
四夫人闻听此言,心中一阵抽痛,气得捶胸顿足,无法言语。
尔朱又补一刀,“若不是那日易欢身上有伤,只怕您家的好儿子还要拉着他圆房呢!”
尔朱的话如箭一般射穿了四夫人的心,四夫人胸中含恨,口中沁血,泣不成声,瘫在榻上哀鸣不断。
“孽畜!孽畜!你这孽畜,终究是凭借着你这幅好皮囊,色诱着我的昭儿,做了那不耻之事!”
白易欢见四夫人竟悲痛得一口气没上来,仰面朝天,抽搐连连,气绝奄奄,忙得起身,推了一把尔朱清葵,让他休要再胡说。径直奔到四夫人榻前,将她扶起,掐着人中,拍着后背。
“四夫人,我答应,我答应您便是。”
四夫人好容易喘上了这口气,猛地起身,揪住白易欢的衣领道:“你答应我如何?今日便当着你相好之人,把话说齐全!”
相好之人,仅这四字便羞得白易欢无地自容,四夫人竟是只照了几面,便发觉他和尔朱确实不算清白,只得忍痛道:“我答应你,不再纠缠淳于昭。”
四夫人的眸子似要瞪出血来,“好!说到做到,一言为定!”
待尔朱清葵将白易欢扶出帐外,经这晚风一吹,白易欢方觉自己的汗水已湿透了衣衫。他心中曾千百次的想过离开淳于昭,但那皆只是一厢情愿,为了他好的设想,总归心中还留有一丝回旋的余地。如今在四夫人面前立下誓言,方觉此生与吾阳果真是再无希望,心中顿觉悲不自胜,似鼎镬刀锯、斧钺汤镬。
想到此处不由喃喃自语:“你可知,我宁愿被鼎镬活生生地煮死、被那斧钺活生生地砍死,也不愿与你分离。”
一旁尔朱只得忍痛道:“外面风大,我扶你回去吧。”
一向身强体壮的白易欢竟然真的病了起来,不是因为刀伤,也不是因为风寒,便只是因为心痛成疾,连续昏迷了数日。待行至晋阳,方才病若抽丝,稍作回缓。白易欢病好后身体大不如前,人也消瘦了一圈。
昏迷期间国侨公也曾前来探望,但等白易欢痊愈之后,再要求见,却以公务繁忙为由,不与相见。
劫持四夫人之事、当面忤逆之事,皆不予处罚,全然将白易欢晾在一处。越是如此,白易欢心中越是觉得愧对国侨公。果然,桑维翰无论对世人如何,对自己却始终如师、如父,纵容着自己违抗军令、纵容着自己闯下各种祸事,只是如此一来,白易欢更不好提辞去官职一事。
然而桑维翰心中却并非如白易欢想的简单。先前将白易欢留在身边实是因为他皇亲国戚的身世背景,桑维翰进士出身,长相丑陋,身短面长,本无出众。若不是因石敬瑭赏识,又怎能在朝中立足。桑维翰知人善用,将无用武之地的白易欢收入麾下,又通过他结交了许多当朝官员、李氏子孙,大开人脉,广交挚友,势力日益强大。人脉便是权势、便是财源;此人于你无用,介绍给他,便是枝叶相持,互通有无。加持白易欢本身就一表人才,轩然霞举,武功又是盖世无双,鲜有敌手,桑维翰自然如获至宝,喜爱有加。
如今的白易欢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桑维翰如此精明之人又岂会不知。桑维翰原是想除掉淳于昭,一了百了,但却碍于白易欢,始终未敢下手。白易欢将淳于昭视如性命,无论以何种方式了结,只要白易欢得知真相,以他的武功造诣,那桑维翰定是没有活路的。如此一来,不如让淳于昭留着。以白易欢重情重义的性格,自是不能让自己的师傅身首异处。无论淳于昭何时、想以何种方式行刺,白易欢也定有阻拦之法,有了挡箭牌,他便可安枕无忧。似乎像是看透了这对璧人。
如今晾着白易欢,让他心生愧疚,处处想到自己的好,定然会顾自己周全,这也是他叼买人心惯用的手段。
晋阳城近在咫尺,前几日国侨公又书了表呈奏赵国公石敬瑭,大表白易欢此次借兵所立的功劳,白易欢得知后心中更觉惭愧。
入夜十分,国侨公将白易欢唤出帐外,徒步行于这后唐之地。
孤月氤氲,皆不见星。国侨公身着单衣,慈眉善目,行于白易欢身侧。
“都道月是故乡明,如此看来,果然不假。还是这后唐的明月更加亲切啊!”
白易欢紧随其后:“侨公所言极是。”
“还是唤我师傅更自在些。”
“师傅。”
他转头看向白易欢道:“如今身体可大好了?”
“多谢师傅关心,已经大好了。”
“不日便要攻打晋阳了,你作为先骑将领,定要多加小心。那些契丹人可油滑得很,想让他们真刀真枪的出力,并非易事。”
“师傅放心,徒儿明日便会和契丹统帅排兵布阵,商议攻打晋阳之事。”
“如此甚好,那耶律德光虽是满口应允,可终究这契丹人是瞧不起咱们汉人的,所以必定要让其心服口服才能效犬马之劳。想来易欢出马,定然是能够服众的。”
“师傅谬赞,徒儿定当竭尽全力。”
“明日为师便与四夫人一同启程去往河东,这战事便皆交于欢儿你了!”
白易欢抱拳拱手道:“师傅放心,徒儿定当赴汤蹈火,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夺下晋阳,护赵国公周全!”
桑维翰点点头,拍拍白易欢的肩。“好!如此甚好!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人。只是……易欢心中可曾怨恨过为师?”
白易欢忙得上前,单膝跪地道:“徒儿不敢!徒儿心中怎敢怨恨师傅。”
“起来回话!今日乃是叙你我师徒之情,无需如此。我知道你心中定然埋怨为师,为何执意要将那四夫人留在身边。”
白易欢起身,仍旧跟在国侨公身后,低眉顺眼,谨慎行事。口中虽说是师傅,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出身皇室的白易欢比谁都懂。“欢儿不曾埋怨,师傅一定有自己的安排谋划。”
“欢儿最懂我!”
国侨公点指道:“我一早便知晓你与淳于昭有情,却不予阻拦,为何?因为为师也曾深陷这不被世俗所允许的爱恋之中,无法自拔。众人皆叹我薄情,可谁知薄情并非吾本意!想当年我与乌母主女王药罗葛狄银初见之时,也是郎情妾意。你也知,为师貌不出众,艺不惊人,更与她夫君天差地别。他是高大威猛,风流倜傥;为师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之人。纵是如此,乌母主女王却仍旧对我芳心暗许,被我的一片赤诚打动。你可知,这是为师一生的幸事、一生的荣耀。想来纵是今日,我对乌母主女王之心仍旧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莫要说我是如何诱着玄语去刺杀她,又是如何帮着二公主去谋权篡位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皆是身不由己。若我能舍去这一身官职,与药罗葛狄银做一对平凡夫妻,那也定然是举案齐眉,伉俪情深。奈何天意弄人,我们二人生来对立,各自为了各自的国家,实属无奈之举。所以欢儿……”
国侨公驻足脚步,转身对白易欢道:“我此生能得乌母主女王那般人物的眷恋,哪怕是一时兴起,也是我此生之幸。我虽不能昭告天下,却仍旧想让世间知道内情之人留在身边。每每见着四夫人,便能想起当年之事;每每与四夫人交谈,便都能证明,我与药罗葛狄银之爱并非臆想,是活生生、真切切存在过的。他人不解我心中之苦,但易欢,我想你定然能明了为师的苦心。”
白易欢点点头,心中却暗道,无论如何,到了河东,这四夫人定是要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