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辞依稀记得她第一次遇见惠明是在一个十分晴好的日子,那是阳春二月十二,相国寺院里一株二丈来高的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殷红的花瓣落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地的烟霞。
这一日是花朝节,江夫人趁着这吉祥喜庆的日子,拉上女儿到了这相国寺祈福许愿。江家千金年有三八了,早已过了及笄多年,眼瞅着提亲的人家从来往不绝到如今的无人问津,江夫人未免心急。为早日把女儿嫁出去,江夫人又是求神又是拜佛,不知打哪又听说相国寺的观音菩萨最是有求必应、最是灵妙的,便赶了百花圣诞这一日,早早备了马车携了女儿同来。
江夫人净了手点了香,许愿前问她女儿钟意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夫君,江云辞心不在焉,一双乌溜溜的眼眸正四处乱瞅,不经意眼睛落在一处,却见那是一个身穿粗布灰蓝色僧衣的和尚,正跪坐着诵经,虽看不清模样,但看那侧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脖颈修长挺拔,若是蓄了发也必定是个十分俊俏的公子哥儿。
江夫人等的不耐烦了,又催问了一遍,江云辞便笑了一笑,抬手指着那和尚,俏皮道:“便那样的吧!”江夫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由惊的面上也失了色,忙把她手抽回来,拍了一拍,斥责道:“佛门净地,你一个姑娘岂能胡言乱语!若这话让你阿爹听见了,可免不了要挨一身揍!”
江父威严,江云辞是怕他的,“阿娘!”她抱着江夫人的手撒娇,仿佛还是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江夫人叹了口气,她明白江云辞不愿嫁人,或者说是瞧不上从前来提亲的人家。前几年还好些,总还有父母疼着爱着,想着女儿多留在身边一日是一日,她不喜欢的、不想要的,也没人强逼着她去接受。
直至后来江云辞将过二十生辰,江老爷生了一场大病,治了大半年才好将起来,夫妇二人才意识到当父母的已日渐年老,倘若他日夫妻二人皆不在人世,留下一个女儿该当何去何从?是该给女儿寻个婆家了,只是错过了最好的年纪,这婆家竟不好寻了。起初还有一些人家看在江家家大业大的份上,还有起意占个便宜愿意来提亲的,怎奈江家千金一个个都给轰了出去,那些没被看上的心中便不乐意,竟诽谤这江云辞生来便是个灾星祸害,谁家娶了回去谁家便要遭难,传着传着信的人多了,最后连媒婆也不愿上门了。汴梁城里便是个小孩都在笑话,江家千金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江夫人朝着观音像拜了几拜,嘴里念念有词,但求观音娘娘显灵,了了江云辞这一桩大事。拜了菩萨,江夫人要去捐香火钱,再为夫君求个长生位,江云辞不愿同去,江夫人便允她在庙里逛逛。
花朝佳节,寺里的善男信女比往日增了许多,江云辞带着侍女春儿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来回穿梭,一眨眼的功夫主仆二人竟走散了。寻不着春儿,江云辞也不急恼,反落了清净,一个人寻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小路走了进去。她不知道,这路通向了寺庙后院禅房,平常是不叫闲人入内的,只因今日外面来人多了,庙里和尚都忙将起来,此处也没人看管,故而叫江云辞偷溜了进去,怎知这后院错综复杂,进了来却找不着出路了。
江云辞正自懊恼,却忽见后院一株海棠花开得正盛,灼灼灿灿的,花姿潇洒,乱枝纵横,花香清酷,那花树有二丈来高,繁花层层叠叠,二月的烂烂春光投下花影,恰似那水中的漾漾涟漪。江云辞自小没见过这样大株的海棠花树,心中自是喜欢,满心欢喜行至树下,方瞧见树后一撇灰蓝色的衣袂垂在地上,拖动着地上的落瓣。
那是庙里的和尚,正背对着江云辞扫着地上的落英,细细小小的花瓣随着扫帚缠绵飞舞,扫帚所过之处留下的却是一道道细细长长的迹痕。满地落英也十分好看,就此扫去有失和谐,未免可惜,江云辞不由开口道,“花落归根,碾入尘泥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小师父何必扫了它去。”
和尚闻言回身,见说话的乃是一位衣着素净的贵家小姐,身上着一薄云鼠色长袖袄衣,外罩一件满绣珊瑚色玉兰的烟灰轻纱大袖衫,容貌虽不倾国倾城,但黛眉如远山,双眸灿若星子,肌如白雪,腰若束素,桃腮含笑,瞧着便是个明朗的姑娘。
江云辞见了这和尚,也是怔了一怔,这不正是方才于观音像前见着的那位念经的师父么!他果然生的好看,剑眉星目,身姿似苍松挺拔,气韵清淡如明月高雅,一身平平常常的僧人衣却衬得他如同谪仙一般,只可惜了如此俊美之人却摒弃了世俗红尘皈依佛门。
江云辞心中惋惜,见他并未答她问话,便又追问一遍,“师父,我问你呢,这满地绿深红艳,处处雅致,无不可怜,你何故扫了它去?”
何故扫了这落花去?惠明脑中思考了一下这问题,他乃一介粗人,哪晓得什么怡情雅趣,“满地落花,阻了行走之路,扫了又有何妨?”
“若不扫,便不能行走了么?”江云辞反问道。
“不扫,落花枯腐,人若行之,易污鞋履。”惠明回道。
江云辞听罢噗嗤一笑,道,“《无常经》上云: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师父若不想着鞋履易污,又何来落花污了鞋履一说?况且出家之人四大皆空,芸芸众生皆若无物,师父一意要清扫这红尘之物,莫非……是对这俗世还有什么留恋之处?”言下之意,不过笑他修行不深。
“出家之人仁爱天下,且日常行为皆修行,我执帚扫林,并非恐落花污我鞋履,一者自心清净,二者令他心清净、行走自在,再言除旧接新,旧花不扫,何纳新红?”惠明倒也不恼她言语不敬,双目澄明如清泉,像是看透了她的心,“姑娘有惜花之心,必定是心善之人。”
江云辞原恼他坏了落花漫地的美好景致才口出无礼,岂料让惠明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去,当下不免尴尬,便愧得俏面绯红。
“姑娘若是喜欢这海棠,送你一枝便是。”惠明说着,从地上拾起一枝被风吹落的带叶海棠递了过去。
惠明执花的手宽宽大大的,瞧着黢黑有劲青筋隆结,关节之间隐约可见厚茧,这是一双习武之人才会有的手,却是干净整洁纤尘未染。这样宽大的手衬着那海棠花更显娇艳,江云辞心下喜欢,待要伸手去接,却猛然想起“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那手便顿住了。
惠明看她玉指半露,纤细洁白似那三月阳葱,却又蓦地缩了回去,当下明白,便把那花枝放在旁边一块青石上,往旁边又走了走,离了江云辞有三步远,“此处乃佛院僧人禅居之地,姑娘不可久留,还请尽快离去罢!”
拿起那花,花枝上还留有温度,江云辞不由攥紧了一些,她立在原地,却并不走,“我迷了路了,师父可否带我出去?”
“原来如此,”惠明微微笑了一下,放下了扫帚,晃身走在了江云辞前面,“姑娘请随我来。”
这师父笑得也好看……嘴角弯弯,眉目亲和,好似那春日里的和风,清清静静、温温凉凉的,江云辞不由怔愣,待回过神来那师父离她已有二三丈远。
(因本人近期准备教资面试事宜,新作《问红尘》定于每周二、四、六晚间更新,喜欢的读者可以定时观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