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破庙,人群里个个绷筋,大目瞪着破鼎前那两人看——
个子不高,身材瘦弱;
墨黑的粗布交领衫、扎脚裤,一双破黑麻布鞋,上边都脏了泥土;
两只手袖捋起,露出纤瘦的手臂,她的肤色,好似一卷帛纸抹上墨,再丢入雨水打湿般;
垂肩披发,雨打乱;
半遮右眼,斗笠斜;
左额到左耳间,一条三寸来长的浅浅刀疤擦过眼角;
五官端正,眼神睥睨,她不算美,也不会丑;
眉间乌沉沉锁一层愁,双瞳黑得发亮,只要和她对上一眼,你就会看见两个字,孤独——黑夜的孤独;
右手裹一匝匝泛黄污纱布,微微发颤;
她伸出左手,屈出食指,关节抵在年轻剑客拿剑的右手腕上。
倘抵在别处还好,偏偏是右手前腕的外关穴上。
外关穴位于手腕外尺骨和桡骨之间,是三焦经气血胀散处,如关卡般隔绝穴外穴内气血。
这会年轻剑客的外关穴遭点,犹如胡骑破关、乱踏中原,整只右臂也气血乱冲,酸麻又僵硬,这种闭塞缓缓染遍上肢不遂。
十年来,剑柄磨破茧,刃锋卷上锈,年轻剑客已能在刹那间刺出十剑,剑剑穿心,你的眉心。
是但这会,短剑尖就离她眉心独独半寸,倘要再有半寸,就能刺透她的眉心,偏偏就是差这半寸,她的左食指就鬼使般,轻轻敲在我的外关穴上。
一指,是一指,一指就胜了。人群议论声里,年轻剑客愣愣站着,雨水一点点扑拍他苍白的脸。
这场人人翘首的大战,就一刹那间结束。人人都没看清,年轻剑客是怎么出剑的,
那一剑快如擎电、刹之银光,都在想,换作我,这一剑刺透的,就是我的眉心了。
每个人却都看清了她的出手,她甚至不算出手,独是眼神一烁,轻轻抬起左肘,再轻轻屈出食指,剑尖堪堪距眉心半寸,年轻剑客的手腕,就鬼使神差一样,自己去撞上那一指,还好巧不巧,偏偏撞着外关穴。
直至雨幕里她背影去,才有人敢上前来,和年轻剑客解了穴。
她来的时候是偌孤独,去的时候也是偌孤独。江湖上,她的传说已慢慢流传开,她的眼神似乎永远孤独,每次出手,就好像一个墨客醉酒,对白帛上淡淡一抹墨,人都叫她作孤独墨客,却少有人知她的名字——林淡墨。
林淡墨慢慢走远那间破庙,山脊贫凸稀柑树,欲倒不倒的柑树上边,苦涩涩结了一颗腕大青柑。林淡墨随手摘了下来,连皮塞入嘴里咬,刹时间,嘴里爆开一阵无边酸涩。
抹掉嘴边的黄柑汁,林淡墨细细咀嚼搅拌,品味着这阵酸涩,她已三年没尝着甜味了,偶尔会发起孩子性,去街头买一个小糖人,尝起来也是苦的,她甚至觉得,这世上,大概已没甜的东西了。
倚树旁,等夜长,风雨庙里人早散尽,年轻剑客已慢慢来到她面前,神情呆若木鸡,终于沉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死我。”
“我从不杀人,今夜例外,但不会是你。”
“你,要杀谁……”
林淡墨眼神一烁,“十殿阎罗。”
十殿阎罗!年轻剑客心头一震,十殿阎罗,笼罩在江湖十几年的阴影,江湖上最诡异恶毒的杀手组织,里边只有十人,分别以十殿阎罗为外号,他们倘要杀一个人,那人绝活不过当夜三更。
“你,你要杀十殿阎罗!”
“杀也好,不杀也好,我都大概活不过今夜三更了,你走,不必陪我死。”
年轻剑客全身冷得发颤,“我陪你,我输给你,早就该死了。”
“你倘要帮我,就走,去韩江畔,找一个人的墓,代我上一炷香。我今年,大概没命去祭奠他了。”
“谁的墓……”
“穆子夜。”
时隔三年,只有想起穆子夜这个人,林淡墨那对明黑如墨的双眼,才会湿润热朦胧,过去的所有,也都朦胧的涌上心头——
开元钟声撞沉沉,
湘子桥头云锁乌。
闺楼深深何处望?
四壁热恼闷锅炉。
林淡墨倚在闺楼窗口,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八岁也是不小的,府里上下都忙活她的婚事,她却望着远方,乌云沉沉锁江天,心头也似乎热闷闷上了一把锁。
江家的公子中了举人,听说长得也英俊,郎才女貌,她还有甚么恼闷?
但林淡墨就是林淡墨,她不是一塑玉雕像,也不是一幅美人画,为何要对我锁在这闺房里!
从小到大,林淡墨的心愿只有一个,弄脏自己。
那是一次元宵游园后,小淡墨听见外边吵闹,掀帘一看,是个衣衫脏、蓬发乱的乞丐,他看见小淡墨,骤然眼神一烁,慢慢道,“小姑娘,你,你可否让叔叔抱一下?”
人人都笑他,这实在是个疯子,让你抱一下有甚好处?丢脸又脏身,神经病才肯让你抱一下。
但林淡墨她肯。她看着这个乞丐眼神乌沉,觉得他似乎很孤独,很伤心。
她没猜错,那个乞丐不久前死了他的女儿,这会看着小淡墨,想起自己死去的女儿来,神智不清,所以才会说出这古怪请求来。
天真的小淡墨,即时和身后林员外说了她的奇怪想法,换来的,是林员外一顿训斥——林员外一向来对她很严厉。
小淡墨心里很难受,“为什么”“那位叔叔很伤心”“我为什么不能让他抱一下!”“我不怕脏!”
那个乞丐看见林员外训斥小淡墨,不禁默然垂头,很知趣的走了,留下一道孤独背影。
“你叫甚名!我愿让你抱!”小淡墨用出所有的勇气,当所有人的面,说出这句话。
乞丐心头一震,猛回头,眼睛盈盈湿润,颤声道,“你,你是个好姑娘,我,我叫穆子夜……”
林员外觉得丢尽了脸,硬把小淡墨拉回轿子,汹汹回到家,狠狠骂了小淡墨一顿,喝令她从今以后,只能呆在闺房里,没他的话,不准踏出闺房一步!
此后,小淡墨在深深闺房里边,学做一个大家闺秀。今日琴棋书画,明日刺绣女工,这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是但穆子夜的背影,那个脏乱又孤独的黑背影,却留在林淡墨心里十八年,尤其是她给锁在闺房里,面对窗外无边江天的时候,她那个奇怪念头就会蠢蠢欲动——她想跳入泥坑里,弄脏自己,就像那个全身脏乱的穆子夜。
我也是人,我不必比别人高贵,也不必比别人干净!
她,不敢说出来,从小会知的事,就是忍,不理是甚委屈偌苦涩,都静静忍在心里,一个大家闺秀,本就该温顺贤良,不能多问,也不能多做,更不能去想那些不该做的事,比如,让一个脏乞丐抱自己,这是丢人丢脸的,在家里如此,将来嫁人愈更如此。
“小姐,。”
“进来。”林淡墨收了愁思,转回身,僵僵支起了笑容。
丫鬟小翠入门来,双手捧着一个檀木盘,一套红嫁衣。
“小姐,夫人叫奴婢送嫁衣来,让小姐你试试合不合身。”
“我,我这会不想试,等今夜喏……”
“是但,夫人说,叫小姐你早些试,好及时拿去修裁……”
“我说不试就不试,我嫁还是你嫁!”
小翠脚步一颤,脸色变到苍白,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万无想到,这个素来温雅的大家闺秀,会暴出脾气来。
林淡墨似乎也给自己骇到了,收回怒容,强笑着,上前扶起丫鬟,“我,我今日是怎么了……我不是生你的气,你快起来,我不会再对你发脾气了。”
这丫鬟平回和林淡墨很亲近,伺候小姐十几年,今日也是头次看见她发脾气。当下站起身来,馁馁道,“小,小姐,你大概是要嫁了,心里有些焦燥,奴婢听说,很多女孩子要婚嫁的时候,都会焦躁的。”
“是,是么,那,那你可要看着我些,我欲发脾气的时候,就点醒我,这,这实在太失礼了,将来绝不可,绝不可在公公婆婆面前如此失礼……”
她真是因婚嫁而焦躁的么?
“小姐,不如去后花园散散心喏,没准心一散,就好些了。”
“后花园……去年去过了,也没甚好看的,我,我在这房里坐会就好。”
“小姐,你可是惮员外不允,放心,员外这两日无在,你要是和夫人说,夫人偌疼你,定乎应承你的。”
林夫人并不知林员外的报复计,只道淡墨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女儿一日日长大,乖巧又温雅,真心疼她爱她,林员外要是无在家,女儿有甚请求,林夫人无不应允。
“既然想散心,何不去远些?我看开元寺就不错,你也要嫁了,索性去那求下佛。”
“但阿爸……”
“你纵你去,那件事都过去若久了,你阿爸也早就忘记,不会怪罪你的,何况他得三日后才回家。”
那件事,自然是说淡墨小时候,当众大喊,愿让穆子夜抱她,害林员外当众丢大脸的事——可惜,林员外要是不记仇,她就不会是林淡墨,而是江映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