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易欢?”
闻听居然有人唤他,白易欢缓缓转动眼眸,瞧着朦胧间竟有一孕妇,泪流满面,站在眼前。
白易欢努力分辩着,她似乎认识此人,似乎见过此人。
那女子哽咽着继续询问道:“白易欢,可是你?”
白易欢微微点头,却是想起身也不能了。他想起了她,是岱风派掌门之女,么蓉锦。他二人曾有一面之缘,不知她今日为何出现在此,亦不知她是如何认出自己的。
他只记得那日月色之下,淳于昭恼怒了,为着自己和尔朱之事恼怒了。白易欢心中暗叹,我为何会如此眷恋他?为何思绪中只有他?就因一想起他,便似笼罩在三春暖阳之下?还是因一想起他,便心中涟漪频起?还是因一想起他,便口中如糖似蜜?
他却突然想到一事,他要见一面他,在临死前定要再见他一面,再看一眼他。他要趁着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时候再看他一眼,千万不要走在那奈何桥上,喝了那孟婆汤后,便忘了他。
么蓉锦看到白易欢如此,竟似撕心裂肺一般,原本好好的翩翩公子,怎得再见,便成了如此模样!即使是炁吾信中已写,白易欢身中巨毒,日渐苍老,心中早有防备,但真真相见了,却仍旧无法接受。
么蓉锦命人将他抬到山下,寻了客栈,好生安顿。见着白易欢手指怀中,么蓉锦摸索着从里面掏出一个锦盒,打开一瞧,却仅剩一颗丹药。么蓉锦扶起白易欢,送水,让他服下。虽气色稍缓,但也仅能微睁双目,见他低语,么蓉锦俯身侧耳,却只听得“见吾阳”三字。
自那日相见,么蓉锦便知道,白易欢的眼中、心中,就只有他,仓公派掌门----淳于昭。
么蓉锦握着白易欢如枯枝般的手道:“无论上天入地,我定将他寻来,你要等着!”
么蓉锦托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唤来婢女,告诉她们,不惜重金,派出各路人马,定要打探出仓公派掌门淳于昭的下落。
第二日,便听人说曾在溪水池镇码头一带见过他。
么蓉锦恐白易欢坚持不住,便租了艘大船,带着白易欢,沿河一带顺流而下,沿途寻去。终于在一岸边茶摊上瞥见了恍若淳于昭的身影。么蓉锦在一众婢女的搀扶下,匆忙下船,向岸上奔去。
奈何刚跑了两步,腹中竟觉一阵胀痛,整个肚皮也似石头一般硬了起来。么蓉锦疼得寸步难行,忙得停下脚步,喘着粗气,命身旁小斯先行将人叫住。么蓉锦将这痛忍下,待那肚皮稍稍一软,便顾不得许多,径直向那人奔去。
“少侠留步,少侠留步,我家夫人有事,想请少侠借一步说话。”
淳于昭徒然被人叫住,颇为诧异,再瞧那小斯身后跑来的孕妇,仔细分辨,这莫不是岱风派掌门之女,么蓉锦!只是淳于昭从未见过孕妇,更何况是即将临盆的孕妇,这肚子大得吓人,竟似在衣裙中撑了张小桌子,高高的肚面,都似能放下一副碗筷。
见她火急火燎,如同巨兽般向自己奔来,淳于昭忙得快跑几步,迎上前去。
“不知姑娘……夫人,寻我何事?”
“淳于掌门!”么蓉锦喘着粗气,忍着腹中再一波的僵硬之痛,用手抵住后腰。“淳于掌门,这是何去?”
淳于昭心中更为不解,这好好的孕妇,不在家待产,怎得在这河边肆意奔跑,还关心我的去向。“夫人小心,夫人莫急,切莫动了胎气。在下与友人相约,要去休灵山一聚。”
么蓉锦心中一惊,白易欢与他关系如此,竟要去与他人赴约?莫不是他不知道白易欢之事?忙追问道:“友人?是何友人?”
“正是那日夫人见过的,白易欢。”
“休灵山……何在?却是从未听闻。”
“一直南行,在靠近海岸处,那里四季常青,无有冬秋,皆是春夏。”
么蓉锦闻听此言,心中一阵抽痛,定然是了,他心中只有他,又怎舍得告诉他自己将死之事,只得将他支到一时半刻都寻不到的离伤处。
么蓉锦思索片刻,“淳于掌门,可否求您一件事?”
淳于昭拱手道:“夫人直说便是,若是在下能帮到的,定是会全力以赴。只是……”淳于昭欲言又止,他心中确实着急,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去那山高水远的休灵山,也不知白易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到他有伤在身,忧心不已,定然是要在途中拦下他才好,所以恨不得争分夺秒,肋生双翅。可看着眼前的么蓉锦身怀六甲,定然是有十足的难事,又如何能够拒绝。
么蓉锦看出他为难之处,便道:“只需一时半刻,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
淳于昭忙道:“无妨,无妨,夫人说便是。”
“我有一亲戚长辈,眼下正在船上,久卧病榻,眼看即将撒手人寰,却也无人倾诉。淳于掌门也瞧见了,我们都是女眷,我又身怀六甲,恐过了病气,不敢靠近,故而想寻个江湖友人,与他闲谈几句,也算在他久居病榻之时聊以慰籍。本想接他到剑派的,可眼下这个样子,看着似是时日无多了。”
淳于昭见是对长辈行孝之事,定然义不容辞,边与么蓉锦往船上走,边奇道:“这剑派中人众多,怎得让夫人前来?”
么蓉锦怕淳于昭起疑,心中一边思量着如何把谎编圆,一边盘算着是否要将真相告知于他。若是说了,那白易欢的大费周章,声东击西,岂不付之东流!若是不告知……又恐他日若是淳于昭得知真相,岂不要抱憾终生!如今白易欢已然病成如此模样,那便看天意吧,若是淳于昭能认得出他,便是天意使然;若是认不出,那也只得是天意弄人。
么蓉锦思量周全,低语道:“淳于掌门,实不相瞒,我是偷跑出来的。”
“啊?”淳于昭听后大吃一惊。“夫人已身怀六甲,怎还如此铤而走险,莫要动了胎气才好!”
“无妨,只是我与这位亲戚相识多年,感情颇深,家中长辈恐我遇故人,伤心伤身;我又恐无法得见最后一面,抱憾终身,便冒冒失失,独自出来,将这位亲戚接回剑派。掌门瞧我带着如此多的丫鬟、婆子,想来是无妨的。”
“不知这位长辈如何称呼,竟和夫人有如此深的情义?”
么蓉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眼下的白易欢已经苍老得如同八旬老翁,满脸褶皱,肤如枯木,银丝散乱,眸似黑潭,呼吸微弱,整个身子被那毒熬得缩了一圈。
么蓉锦挑开珠帘,将淳于昭请进房中,这房中竟摆着红漆描金的桌椅,墙面也被漆得粉红一片,窗棂悬着赤色灯笼,拔步床上也是红纱幔帐,金丝镶边。淳于昭心中诧异,此处为何竟似新房一般?
么蓉锦看出淳于昭疑虑,忙解释道:“事出仓促,此船乃是租来的,因先前屋中摆设如此,便也无暇打理。掌门莫怪。”
“无妨,无妨。”
淳于昭看向床上躺着的老者,那红色缎面被子下,勾勒出一副骨瘦如柴的身形。么蓉锦欲要上前将他唤醒,淳于昭却朝她摆摆手,示意她有孕在身,莫要过来。自己站在床前,弓着身子,在那老者耳畔低声唤道:“老人家?”
淳于昭仔细地打量着这张脸,这张脸似乎饱经风霜,鹤发鸡皮,满脸的褶皱如同沟壑般深陷难平。即便如此,依然遮挡不住那高挺的鼻翼、古雕刻画的眉骨、棱角分明的脸廓。
淳于昭忽觉此人似曾相识,他定然是在哪里见过,不然为何会有如此的熟识之感。
下人搬来小凳放在床边,淳于昭并未坐下,而是径直坐到了床边。他在脑中不断思索,但终究是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找不出这样年纪的一个人,转念一想,应是没见过的。
床上的老者似乎听到了淳于昭的呼唤,吃力地掀开干瘪的眼皮,睁开那双深邃无光的眸子。突然那眼中似闪过一道光彩,他惊喜地看着眼前人,浑浊的眼眸被翻滚的热泪,遮得模糊一片,那泪顺着眼角淌下。那双眸痴痴地定在了淳于昭的身上,再也无法移开。他嘴唇微微颤动,似想说些什么,却是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旁的么蓉锦,不觉泪如雨下,她看着白易欢双唇微动,似要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言语的样子,恨不得一个箭步冲上去,告诉淳于昭,这便是白易欢!这便是你千里迢迢要去相见的白易欢!然而腹中一阵胀痛,却打消了她的念头,肚皮又似石头般僵硬,如要撑破一般,寸步难移。
白易欢看着眼前的淳于昭,如梦似幻,他仿佛回到了那日,回到了那个叫墨池的悬崖边。他因溺水双腿发软,在爬上悬崖之际,脚下一滑,险些掉下,就在此时,淳于昭一把将他拽住,拉上崖来,抱在怀中,柔声道:“他日,我教你下水可好?”
苍老的白易欢已目光涣散,他忽得用尽了全力,伸出手来,似要抓住什么,淳于昭忙得将那手握住。十指相扣,一股莫名之感直逼淳于昭心房。
那枯槁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笑意,幸福充斥着布满泪水的双眸。只瞧他用尽全力,说道:“好!”
紧接着,双眼一闭,撒手人寰。
淳于昭不知为何,胸中一阵锥心刺骨之痛,似要肝肠寸断,双眸泪如泉涌,滴落在了紧握的双手之上。
淳于昭应是见惯了生死的,不知今日为何如此多愁善感起来,恐他人瞧见,忙得拭了拭腮边热泪。但那握着的手,却依旧不忍放开。
只听耳畔似有水声,紧接着便是一旁婢女惊呼道:“夫人!夫人!破水了!”
再瞧一旁站着的么蓉锦,手撑着桌子,下身衣裙已湿透,地上还有一滩水迹,脸上却是泪如雨下,透骨酸心,如丧考妣。
淳于昭见男女有别,已不能再留,忙得起身,抱拳拱手道:“夫人,节哀!”随后转身离去。
细雨蒙蒙,滴在水面,点出层层涟漪,似那老者方才面上泛起的笑意,恬静安然。
淳于昭一直向南,他要赴休灵山,去寻白易欢,然而眼下的他又在哪呢?
当日,么蓉锦诞下一子,姓叔,名唤易欢。
清泰三年(公元936年),石敬瑭建立后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