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会议室里,绝望的空气几乎凝固。一个声音忽然从角落响起,清晰而冷静:
“放假!”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是列席会议的梅影。她缓缓起身,迎着众人或惊异或探寻的目光,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
“这问题短期内根本无解!与其坐困愁城,不如化整为零——让学生全部回家自习!学校也能喘口气,腾出手来解决问题。”
教导主任李志明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办法!不过……高一高二可以放,高三马上高考了,回家心散了,收不回来啊!”
胡能赶紧插嘴:“闹事那几个刺头,可都是高三的!”
建设烦躁地一挥手:“知道学的,在哪儿都能学!那些混账东西,困在学校也是祸害!还扰乱别人!还有更好的主意吗?没有?就这么定了!”他环视鸦雀无声的会场,“李主任,你负责通知全体学生:即刻放假,回家自习!高三高考前一天返校领准考证,高一高二下学期开学再来!”
志明苦着脸:“发通知是办公室的活儿,我这……”
冯诚立刻打断:“教学口的紧急通知,教导主任不出面,还有什么权威性?!”
“够了!”建设猛拍桌子,震得茶杯一跳,“遇事就推诿扯皮!党性呢?大局观呢?!李志明,你去通知!散会!”他抓起笔记本,头也不回地冲出会议室。
志明硬着头皮走到行政楼门口。黑压压的学生群情激愤,口号震天。他强作镇定挥手示意安静:
“同学们!安静!听我说!”
“李主任!学校真不管我们死活了?!”人群里有人高喊。
志明挤出笑容:“这话说的!学校怎么可能不管学生?!地震是天灾,谁也无法预料!校领导知道大家没食堂吃不好,正在想办法!刚才校党委紧急研究决定——全体提前放假!回家复习!高三同学高考前一天返校领准考证,高一高二下学期开学!”
话音刚落,学生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随即是巨大的欢呼声!不爱学的如蒙大赦,爱学的也松了口气——终于逃离这混乱的牢笼。人群像退潮般迅速散去。
梁学虎混在人群中,看着沸腾的人流,略感失落。他撞了下旁边的胡尚畑:“你咋办?”
尚畑这才意识到赌场财路被断,恨得牙痒:“贾建设这招釜底抽薪够毒!妈的,断老子财路!”
学虎无奈:“谁料到他来这手?你不回家?”
尚畑撇嘴:“回家?我家跟这儿有啥区别?连个鬼影都没有!”
学虎勉强一笑:“放假了,好好玩儿几天吧!回头约你去‘高兴吧’联网打魔兽!”
尚畑点点头,朝教室走去。门口撞见陶杏儿,她一脸不情愿:“这就放假了?回家多没劲!我不想回!”
尚畑冷冷道:“谁让你回了?去租个房!”
“租房?”杏儿一惊。
“不然睡大街?”尚畑不耐烦,“别找太贵的!赶紧去!”杏儿“噢”了一声,低头进了教室。
教室里,英素还在埋头苦读。杏儿走过去:“英素,放假了!你咋打算?”
英素茫然抬头:“还没想好。你现在就走?”
“嗯!收拾收拾就走。”杏儿尴尬一笑,匆匆收拾东西。
假装看书的库里南,等人快走光,才凑到英素桌前:“师父,啥时候走?我送你!”
英素头也不抬:“我不走。”
“不走?”里南一愣,“那你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
“可今晚八点就封校了!断水断电,连口饭都没地方吃!”里南急道。
英素放下笔,眼神平静:“这里不一直像个监狱吗?封不封校,有区别?”
里南被问住,灵光一闪:“师父!我有个好去处!”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星月轩!”他快速描绘了那套两室两厅的荒废店铺,以及能观星赏月的阳台。
英素无处可去,思忖片刻,无奈点头:“好吧……去看看。”
里南心中狂喜:“我先回去收拾!一会儿来接你!”
他冲到车棚,骑上蓝果丽留下的自行车,飞驰回星月轩。打扫完毕,总觉得少了什么。仔细一想,缺面能让师父照见容颜的镜子!他看看时间,又骑车冲向春华路步行街。
买好一面大试衣镜,他一手扶把,一手抱镜,艰难骑行。快到六楼门口时,他兴奋地腾手擦汗——
“哐啷!!!”
镜子磕在楼梯棱角上,瞬间裂成无数碎片!
里南瘫坐在台阶上,望着满地狼藉的玻璃渣,汗水和沮丧一起涌出:“妈的……为啥总是……差这一步?!”
清理完碎片已近黄昏。里南不敢再耽搁,骑车返校。校门口,一个熟悉身影提着行李出来——竟是荷香!
两人目光相撞,荷香低头想绕开。
“你……回家?”里南小心问。
“拿学籍。”荷香声音冷淡。
“拿学籍?为啥?”
“转学。”她指着“商兴中学”的牌子,“这鬼地方乌烟瘴气快完蛋了!转桩辕高中。”
“就剩这几天了,有必要?”
“就这几天!”荷香猛地抬头,眼中带着决绝,“也足以毁了你一辈子!”说完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她忽然停住,回头喊道:“哎!”
里南疑惑:“怎么了?”
荷香盯着他:“你真要留在这儿?”
里南尴尬一笑:“从那儿来的,现在又回去?太滑稽了……”
“真的……不愿跟我去桩辕重新开始?”荷香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里南心中惦念英素,沉默半晌,低声道:“我……这儿还有任务……”
“任务?”荷香眼中最后的光黯了下去,声音带着悲伤和失望,“库里南,希望你幡然醒悟时……不会后悔。”她不再回头,身影融入暮色。
回到教室,只剩英素一人,行李已收拾好。里南将包裹绑上自行车后座,两人推车出校门,在张家饺子馆匆匆吃了顿水饺。夜色已浓,月光如水。他们沿着湖畔小路,推车来到星月轩。
英素进门,轻声问:“我住哪儿?”
里南指向南边卧室:“这里!”他推开房门。
灯光亮起,一间整洁的小卧室呈现眼前:铺着白色卡通纯棉床单的大床,锦缎淡红被子叠得整齐,两个卡通动物枕头憨态可掬。英素走到阳台,只见天上皓月当空,与湖中月影交相辉映,水天一色,如梦似幻。
里南跟来,望着眼前星月交融的景象,心中默念:“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他想起斌义留下的红酒,转身取来一瓶和两只高脚杯。
“庆贺乔迁之喜!”他笑着递过一杯。
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流转着神秘光泽。英素好奇:“这是什么?颜色好特别。”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里南吟道,“如此月色,怎能无酒?也该学学诗仙,‘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英素望着窗外,轻叹:“在这儿快三年了,竟不知夜色如此之美。”诗云:
天上悬空月,水边无根花。
共饮这杯酒,天涯即是家。
两人轻轻碰杯。酒入口苦涩,落入腹中却暖意升腾,意犹未尽。不知不觉,大半瓶红酒见了底。
英素望着月亮,头微微发沉:“不早了……休息吧。”里南也有些醺然,见她倦意袭来,便起身告辞,回自己房间躺下。
后半夜,尿意袭来。里南闭眼熟门熟路走向卫生间。解决完出来,忽闻一阵极淡的、似曾相识的花香。他挣扎着睁眼,只见英素卧室门缝透出一线微光,门竟虚掩着。
鬼使神差般,他轻轻推开——
月光如水银泻地,铺满床铺,洒在熟睡的英素身上。一层薄纱随意搭着,勾勒出玲珑起伏的曲线,肌肤在月华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里南僵立在门口,呼吸停滞。英素似有感应,轻轻翻了个身。这一动惊醒了里南,他慌忙移开视线,却又忍不住偷瞥。一股强烈的亵渎感猛地攫住他!他悻悻退出门外,将门轻轻带上,背靠墙壁,心狂跳不止。回到自己床上,辗转反侧,脑中全是那惊鸿一瞥的玉影。
“难道……这就是果姐姐说的‘五更色’?”他心中暗道。诗云:
少年无心起卧床,明月有意入闺房。
照得美人似美玉,犹带阵阵淡花香。
次日清晨,闹钟刺耳。里南挣扎起身,见英素房门紧闭,便跑去街上买早餐。回来时,英素已开门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照片。
“这屋里怎么有张照片?”她问。
里南一看,是梁学虎和马斌义的旧合影,笑道:“班长和梁学虎以前是结拜兄弟。肯定是纯纯嫂子整理东西时不要了,故意留下的。”他又幸灾乐祸地补充:“听说梁学虎前段时间被贾建设堵在小区门口,狠狠踹了几脚!谁让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招惹贾美玲!”
英素脸色微变,默不作声。吃完早饭,她便回了房间,再没出来。里南以为她在学习,不敢打扰,自己在书房看书。
临近中午,里南兴冲冲跑去买了番茄、猪肉和担担面,学着斌义的样子折腾半天,煮出一锅“八卦面”。他兴奋地敲门:“师父!出来尝尝我的手艺!”
“我不饿,你吃吧。”门内传来英素闷闷的声音。
里南满腔热情被浇灭,失落道:“不吃饭怎么行?”
“别管我了!”英素的声音带着烦躁。
里南郁闷地吃着自己那份。过了一会儿,英素精神萎靡地出来上卫生间。等她出来,里南放下碗筷:“师父,你到底怎么了?”
英素一边洗手,一边叹气:“心烦意乱……想休息睡不着,想学习没精神。”她忽然自言自语:“也许……我就不该来这儿……”
里南心里一紧,生怕她要回家,赶紧说:“师父,你就是精神太紧张了!放松一下就好!”他瞥见窗外天色阴沉,不像前几日酷热,灵机一动:“今天不热,我带你去个清静地方散散心?”
“什么地方?”英素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
“东郊荣枯山,有座梦真寺,特别幽静。去那儿静静心,说不定就好了!”
“那么远,怎么去?”
“有自行车啊!”里南晃了晃钥匙,“我去给你盛饭……”
“吃不下!”英素打断,“真要去,现在就走!”
两人下楼。英素坐在自行车后座,一路向东。田野里麦浪翻滚,麦穗饱满低垂。
“你说今年麦子能丰收吗?”英素问。
“看这麦穗多大,肯定丰收!”里南信心满满。
“要是忽然来场大雨……”英素忧心忡忡。
“师父你想多了!这季节哪有大雨?顶多刮点干热风!”里南笑道。
英素不再说话。过了平阳桥,拐上北边河堤土路,颠簸着来到荣枯山脚。里南把车藏进树林,出来却不见了英素踪影!
“师父!师父!田英素!你在哪儿?!”他慌忙大喊。
“在这儿呢!别叫了!”英素不耐烦的声音从山道传来。里南循声追去,见她已走在小路上。
山间鸟鸣啁啾,野花飘香。行走间,英素眉宇间那抹郁结似乎舒展了些。
“师父,其实登山最大的快乐在过程,不在急着登顶。”里南试图开解。
“不登顶,登山还有什么意义?”
“不是不登顶,”里南笑道,“是别只盯着山顶。苏东坡写过,他去惠州松风亭,走到半路累坏了,一看亭子还远,心想:‘干嘛非爬上去休息?就地歇着不行吗?’这么一想,立刻就不焦虑了。”
“凡人哪能跟神仙比?”英素摇头。
“不是比,是这个理。”里南说着,忽然想到自己,“我是不是也这样?喜欢师父,就非得要成为男女朋友?现在这样,师徒名分,常伴左右,不也挺好?”正低头胡思,忽听英素轻呼:
“好凉!”
抬头见她在一条溪水边蹲下,手伸进水里拨弄。清澈的溪水竟透骨冰凉。
“这叫温凉溪!”里南得意地跑过去,“冬天暖和夏天凉,神奇吧?”
英素捧起一掬水:“这水从哪儿流下来的?”
里南心头一动,想起那个奇异的梦:“师父,咱们去找找源头吧?我知道在哪儿!”
“你怎么知道?”英素抬头,眼中带着好奇。
“梦里去过……”里南刚开口,英素已当他胡说,起身往前走去。没走多远,梦真寺的山门已在眼前。
英素驻足,轻声念着山门对联:“人生似梦又非梦,世间若真却不真。”她略作沉思,低叹:“人生若真是场梦就好了……”
里南怕她伤感,忙岔开话题:“寺名很有禅意吧?”他指向门楣上的牌匾。
英素抬头:“梦真禅寺。”
“快进去!我熟路!”里南引她穿过天王殿。四大天王怒目金刚般分列左右,英素快步走过。
殿后那棵参天银杏枝繁叶茂,绿意盎然。英素仰头惊叹:“这么大的树,里面肯定住着神仙!”
里南心想神仙是道家的,这是佛寺,但笑而不语。两人驻足片刻,步入圆通宝殿。
三尊巨大的观音像庄严肃穆。英素静静瞻仰,并不跪拜。出门时,闭目打坐的老和尚忽然睁眼:
“施主,借签问路,菩萨保佑!”
里南一听,赶紧掏钱要捐功德箱:“师父,抽根签吧!我抽过,很灵的!”
英素拉住他手:“心诚则灵,功利心太重,反而不准。”
“没功利心!”里南不顾阻拦,塞钱接过签筒递给她。
英素无奈,接过轻轻一摇,一根竹签蹦出。里南赶忙捡起,只见签文:“李斯遗药杀韩非。”再看诗偈:
莫听闲言与是非,晨昏只好念阿弥。
若将妄语为真实,画饼如何疗得饥。
里南不解,转头问老和尚:“大师,这签何解?”
老僧闭目不答,只低声诵经。英素接过签:“说了不准吧?”
里南赶紧拉她出去,压低声音:“神佛在侧,可不能乱说话!”
英素微微一笑,不以为意。
两人看了东边的禅堂,墙上挂画,桌上散落经书,又看了西边空荡荡的法堂。出门时,里南瞥见圆通宝殿西北角有个不起眼的小门,心头猛地一跳——和梦境重合了!
他好奇心起,拉着英素:“师父,我知道寺后有一片花海!走,去看看!”不由分说,拽她走向小门。
趁老和尚没注意,他们推开小门。霎时间,光芒涌入眼帘!景象竟与梦中别无二致!
没走几步,一座吊桥出现在眼前。与梦境不同的是,这桥看起来颇为结实,桥下并非万丈深渊,而是一片不太高的庄稼地。
英素有些迟疑。里南兴致勃勃:“那边不但鲜花遍地,温凉溪的源头也在那儿!你要是怕,就闭眼,我牵你过去,到了再睁眼!”
英素无奈,闭眼由他牵着,小心前行。片刻,里南轻声道:“师父,睁眼吧!”
英素睁开眼,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夺去了呼吸——
一片广阔无垠的鲜花林!红花如烈焰燃烧,黄花似碎金铺地,姹紫嫣红,绚烂至极!
“这是什么花?怎么这么多?!”英素激动地向前走去。
里南觉得这花和花香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随口问:“美吧?”
“太美了!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花海?”英素回头,眼中满是惊奇。
“梦里来过。”里南笑道。
英素只当他说笑,继续向前探索。走了一会儿,一片茂密的森林映入眼帘。
“去那边看看!”英素提议。里南心头一紧,想起梦中森林里的另一个“师父”,忐忑地跟上。
潺潺水声传来。英素快走几步,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出现在眼前!她情不自禁脱下凉鞋,赤脚踏入水中,清凉瞬间包裹脚踝,舒爽得轻叹出声。
里南在岸边看她,笑得像个傻瓜。英素回头招手:“你也来啊!水挺急的,别把我冲跑了!”
里南赶紧脱鞋下水,走到英素身边,自然而然地牵住她的手。两人牵着手,在清凉的溪流中漫步,水波荡漾,映照着他们并肩的身影。赋曰:
霞林灼灼,朱英曼舞,金蕊流辉。
雾绡轻拂袂,芳霭暗盈襟。
忽见碧溪漱玉,琼波潋滟雪,素女踏流而嬉,皓足溅珠,清歌遏云。
少年执手相随,惊鸿照影,水月交缠。
香风回袖处,落英翩跹若蝶,缀其青丝如缀星汉。
四野空蒙,唯闻笑语泠泠,疑入太虚,孰辨幻真?
英素望着这方天地,忽然轻声说:“要能永远待在这里……不出去……该多好。”
里南看着她脸上从未有过的纯粹笑容,心头一热:“师父,我有个想法!咱们以后……就在梦真寺里学习,好不好?”
“寺里?”英素疑惑。
“对!我看禅堂和法堂都有桌椅,空着也是空着。咱们回去跟那老和尚商量一下,就在那里看书,行不行?保证不打扰他清修!”里南眼中闪着期待的光。
英素看着这隔绝尘嚣的仙境,又想着混乱的学校,终于点头:“……好。”
盘算已定,两人尽兴游玩,直至夕阳西下才返回寺中。
那老和尚仍在观音堂闭目诵经。
里南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去,恭敬道:“大师,我们是县城的学生。学校食堂塌了,没地方安心学习。看您这里禅堂空着,想借个角落看书……不知行不行?”他提高音量,重复了几遍。
老和尚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听明白。他沉默片刻,苍老的声音如同古井微澜,缓缓吐出几个字:
“…………”
欲知老僧说何言语,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