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油星子
五十年代走过来的人,都用过杆秤,而杆秤上的星怎么读,书本上面是没有的,老师也不教,每当读错斤两,有一方会指摘:“没吃油?眼瞎!”
另一方则会回怼:“不怪我,没读过秤书。”
人不吃油会视线模糊,甚至会致盲,所以才有了“没吃油?眼瞎!”这句骂人的话。
两三岁的孩子,还不能走路,脖子软绵绵的,脑袋东倒西歪,这是没有吃油导致缺钙;大人四肢疲软,水肿,这也是缺油造成的营养不良;瘦消,常年起夜、拉肚子,还是缺油,消化系统生态失衡;老人们常说,一勺猪油五副药,绝无夸张。迟志强在他的铁窗泪系列歌曲作品中的《愁啊愁》“……手里啊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监狱里的生活是多么痛苦呀……”唱起来更是催人泪下。“菜里没有一滴油”,描写的是八十年代的铁窗生活,也是此前农村人家的普遍状态,大家都为菜锅里的几个油星子,愁白了头,伤透了神。
我的名字叫解放,跟那些叫抗美、跃进、文 革的人一样,不用说别人就知道我们的出生年代。由于菜里缺那几个油星子,我是早产儿。刚出生的我,通体透暴露着母体营养不良的痕迹,黄豆大小的眼睛,细长的脖子,细长的腿,活脱脱一只鹭鸶鸟的形态。父母依照乡下土话,取了小名:鹭水鹁子。后来不管我长多大,父母一直叫我鹭水鹁子,它成为了我的昵称,听着热乎。
小时最顶级的追求莫过于:欢天喜地去外婆家做客;笑逐颜开迎接外婆家来客;欢呼雀跃观看家里杀肥猪;为邻居家里即将宰杀大肥猪而彻夜不眠地期盼。
外婆家在大集市上。外婆经营着一家小烧酒铺。外婆不小气,很大方。去外婆家有比大人巴掌还要大的号称板子肉的肥肉吃,而且放开肚量吃也吃不完。
外婆家过来的客人,通常会送给我们两三斤新鲜猪肉,瘦一点的招待客人,剩下的肥肉熬成猪油会让很长一段时间菜里见着油星子。油疙瘩可灵验了,吃一顿可确保好几个晚上不起夜。
没有比家里杀肥猪更癫狂的时候了。两条板凳搭块木板便是临时屠桌。宰杀后弄停当了的大肥猪被沿脊柱劈成两半往木板上一丢,早等着买肉的、赊肉的、借肉的就围拢来了。买得起肉的一般是四属户(干部、教师、工人、军人)家庭,只有这些俗称“半边户”的才角角分分数得出。最擅长见人说话,见菩萨打卦的屠夫师傅会给四属户献上暖心的殷勤话“爷(嫂)有个拿国家工资的,银子就像汩汩泉眼,上个月的还没用完,这个月的又到了,不差钱。小侄知道爷(嫂)剁肉不是因为少了那几个油星子肚子荒,而是为着捍口福而来。有钱满满为大,先给付现钱的剁!”
“来多少?”屠夫师傅问。往往对方还只报出个数字,话还没说完,屠夫便拣肉瘦的地方咔嚓一刀剁了下去。
屠夫把剁下来的肉往秤勾上一挂,说:“多了点”。
四属户说:“刮点下去,没那么多的钱。”
“就为这几两几钱?也不怕人家笑话。”屠夫师傅总是想方设法让四属户多掏个几角块把钱。四属户提着肉才走出几步,屠夫师傅又把他(她)叫住,再送上一块猪肝,说是送个“笑脸”,到家里复秤保证是足斤足两的“望秤”。
这营销手段,是不是比现在的“买一送一”诚实多了?
接着给借肉的剁,借哪还哪。但都要劝借家尽量借瘦一点的,好留下肥肉给那些赊购的。
佘肉的都是拿不出钱,大人小孩因肚里没有油星而泛着酸水荒得不行的人家。他们绝对不要瘦肉,专挑肥肉。屠夫师傅会逐个问清需求量,然后会让要量大的匀出一点,保证不让任何一个人空手而归。不出半个小时,便扫了屠桌。
小时候每当家里的猪肉被卖掉、借去、佘走落个精光时,心里就犯嘀咕:为什么不留下一点呢?大一点才闹明白,读书、穿衣、看医生……所有的钱全在里面了。
好在农村人都有把猪腰部撕下的“板油”和猪肠子上扯下的“水油”留下的习惯。挨到天黑,母亲便架上锅子开始熬油。她把板油和水油切成块块,然后倒入锅里用文火熬煮。她把融化了的油一勺一勺舀进陶土烧制的罐子里。最后剩下的就是油渣疙瘩了。熬夜等着吃油渣疙瘩,永远是孩提最美好的回忆。
只要熬油,时间就好像放慢了脚步,好久好久了,油渣疙瘩就是不分离出来。为了加快分离速度,尽管有母亲照看着,我还是偷偷的从母亲身边拿过火钳往虎口灶里加柴火。母亲也不生气,她总是默默地把柴火往外抽出几根。守着守着,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了。母亲搬条矮竹靠椅,让我在暖洋洋的灶火前仰靠着。不知何时睡着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叫醒了我,说是有油渣疙瘩吃了。
刚出锅的油渣疙瘩,又香又脆,恨不得喉咙里立刻长出一双手,一股脑把锅里的全部扒进肚里。但是,不准多吃,剩下的要分参到每餐的萝卜丝丝里去代替食油。油渣疙瘩对肚子的支撑持久有力。往常上学第五节课肚子就闹荒,就想着要填点什么进去了,第六节课根本听不进去,就盼着下课铃快快响起。最讨厌我们那个班主任卿老头了,放学总结全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长又臭。全校学生都跑光了,他还在絮絮叨叨,必须要等教师的吃饭铃响了,他才放学。真想揍他一顿,可是我一个小学生而且个子小,没那个实力,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因为他只要想把我从座位上掂走,比老鹰叼小鸡还轻而易举。但据说,他确实挨过打,打他的是上溯三届的一个老降班生。
自打肚子里填了几个油渣疙瘩,下午放学,老师拉牛皮糖拉得再长也没感觉他那么不受待见了。不禁有一个奇怪的设想:第五节课不开小差的、第六节课肚子不荒的、放学时正襟危坐全神贯注于老师神评的同学,是不是肚子里都是装了几个油星子的?
邻居宰猪无疑也是大喜事,我们这里有一个传统习惯,主人家会给近邻每户送一大碗煮好的热气腾腾的飘满油花花的猪血。猪血浇杂粮饭的味道,能沁入骨髓,是城里任何一家餐馆都无法提供的。
小时候,为了那几个油星子,没少挨过打,也没少挨过骂。家里的储油罐都是锁在一只扁桶里的,目的是防止野狗进屋偷吃。母亲每个月的初一就要从油罐里刮一菜碗雪白的熟猪油出来炒菜,严格算计着,每餐一点点。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我和几个小兄弟去就住在隔壁的我的奶奶家的院园里捉打屁虫。呆住了就戳它的屁股,看它“噗“的一声从屁 眼里喷出一股灰色的烟雾。奶奶问我家里的门关好了没有,我说关了的。奶奶常说,不会关门的是屁股上长尾巴的小狗小猫什么的,因为它们关门就会被夹住尾巴。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站到了我的身边,她一把拽住我的衣领,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家里拖。她指着敞开的餐厨门让我看,菜碗里的猪油全没了。
我知道惹祸了,呆若木鸡,听凭处置。母亲蜷起的拳头还没举起,我便悲催的哀号起来。奶奶知道,这是我特有的求救信号。等奶奶赶到时,脑壳上还是挨了两下。奶奶把我揽进怀里,为我辩护:不是他没把门带好,而是野狗太狡猾了,居然会把门挠开。
奶奶常在堂哥面前夸耀我,说我挨打时会大哭大叫,不像堂哥是个闷不发声的呆坨子,一副背打的怂样。大人们蜷拢五指用指关节敲脑壳的惩罚法,有两个名称:一个名称叫得雅,叫“结梨子”。一个名称叫得凶,叫“五雷公下山”。
现在想起来,母亲的惩罚,总是风声大,雨点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更何况她的拳头是那么的小巧玲珑。虽说“结梨子”“五雷公下山”冲击力不大,也就那么回事,但它的震慑力确不容小觑。读小学时,每到傍晚,母亲就会检查我当天的功课,她会站在我旁边,念生字新词让我默写,写不出就“结梨子”,看一遍还有默写不出来就来一次“五雷公下山”。人类有着天然的惰性,没有压力,何来动力?藏在脑袋里的那几个字,都是敲脑壳敲进去的。“结梨子”“无雷公下山”都成了最激动的回忆。
是谁家的狗偷吃了我家的油,害我挨了一顿打,我绝不饶过它。橱柜有一米多高,小狗是够不着的。村落里其余的狗不是入冬被炖了就是被偷狗贼搞掉了,只剩下两只大狗了,且两只都是母狗。两只母狗的主人都是驯狗高手,它们都只吃盛在专用狗碗里的食物,就连它们族类固有的美食“屎”都不吃。两只母狗的口碑都很好,没有任何偷窃纪录。另一起小伙伴告诉我,肯定是外地来的狗。说是母狗发春,外地来了一群赶春的狗。狗还真能耐着呢,本地没有公狗也不影响它过性 生活,不耽搁它传宗接代。它会借上风释放它寻求配偶的气味,下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公狗得到了信息,就会兴奋地不约而同的寻迹而至。狗公们会拼死咬架,最后咬赢的独占交配权。败下阵的公狗们,很讲规矩,愿赌服输,既无葡萄酸心理,也无记恨滋扰之举。它们有的摇着尾巴,和颜悦色的欣赏赢家的交 媾,有的选择心平气和地离开。其博大胸怀与高风亮节,人们是不是应该佩服?
大伯子教唆我,说偷油吃的是母狗主人家的女婿,可去那里索赔。我信以为真,找上门去了。狗主人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说大伯子是一个闲鸟鬼,专开国际玩笑。
狗偷油挨顿揍过去不久,又来事了。很久没吃到油荤了,有一家赊购肉的还过来两块钱,大人都要在生产队上工,父亲便说要我去“提棕叶”。一听“提棕叶”,我就高兴得一蹦三丈高。外人有所不知,乡里黑市上的猪肉都是剁好用棕叶穿好打上结再过秤然后让客户提着走的,所以买肉就叫“提棕叶”。父亲还额外给了我一个两分的银毫子。
食品站的肉只要七毛六,但只有吃商品粮的人才能买到,他们手里有肉票。农村人只能去黑市上买一块一斤的高价肉。听说我要去肉铺买肉,呼啦跑过来四五个小伙伴。去肉铺,一个来回得六七里路。肉铺屠夫师傅长着一副弥勒佛的菩萨相,坐着抽烟都是笑容可掬的样子。他给剁了一坨肘子肉,他说肘子肉好,平常都给看亲收媳妇的预订了,今天运气了我这小朋友。
屠夫师傅把肉用棕叶穿好了,过了秤,他说不够重,又给搭了个猪尿泡。完了,屠夫师傅说“好手难提四两”,找了根木棍子,穿过棕叶让我们抬着走。我把父亲给的那个银毫子买了一支“辣子糖”。小伙伴在一起,有好吃的,流行着一个“见者有份”的规矩,这支辣椒糖当然要共赏。我是这支辣椒糖的主人,大家让我决策:大前提是只许吮吸,不许咬嚼。吮吸的顺序抓阄,吮吸的时长是每走完五十步换一个人。
抓阄也是有优惠政策的,就如现行的vip,坐实了的优先权,不用抓阄的这个阄就叫“坐阄”。小伙伴们都说我是“坐阄”,让我给他们做阄。我折了一根狗尾草杆子,做了个长短阄让大家抓。抓完阄,大家按既定规则依次吮 吸着辣椒糖。最后一个分享辣子糖的是爱动歪心思的“矮子精”。糖传到矮子精口里,吧砸吧咂几下就咬碎吞没了。大家拿他没法子,七嘴八舌骂他几句“饿痨鬼”完事。
回到家已是歇晌午工了。父亲看到我买回来的肉就气不打一处来,骂我是怂货,买瘦肉不打紧,还搭上个谁都不要的猪尿泡。必须换货。幸亏奶奶打圆腔,奶奶说七八岁的孩子,提几斤肉来来回回的跑,不累呀?肘子肉就不换了,把猪尿泡调换成肥肉算了。
我叫上“矮子精”作伴,返回肉铺。屠夫师傅也不多问,笑眯眯的割了块肥肉用尖刀戳了个洞,穿上棕叶,秤也不用过便让我们提走。
母亲把肉挂一起复秤,足斤足两,也就不说什么了。我记取了教训,以后“提棕叶”总选最肥的下手,再无差错。
十五岁那年,我已经上初中了。父亲说这个年龄不算小了,以后给政府送统购猪去食品站不能再麻烦堂哥他们来帮忙抬,就我们父子俩干了。我说平常家里的水都是我挑,在学校每周一天的学农基地挑粪桶,我都是受表扬的吃苦耐劳典型,抬猪应该没事。
食品站星期天不收猪,星期六,我决定旷课一天去送猪。
送猪就要用专门的“猪架子”抬。抬猪架子叫“抬杠子”。猪架子看起来很简单,并排两根大小一样的竹子,两头各装一块横担挑肩,正中间那段是一个用稻草扭成的网兜,类似于担架的用器。看似简单一副架子,做起来却大有讲究。首先做杠子的竹子要精挑细选,要三年以上、肉厚、通梢匀称的竹子。竹子选不好会导致杆子承载力一边阴,一边阳,不平衡,抬着走拉拉扯扯的,晃悠。其次是横担的长短也是有规矩的。横担过长、架子宽度大挑肩上偏边时产生的扭力大,架子有翻落的危险。架子的宽度必须是正常男劳动力肩宽加两个拳头的空度。这样才能用双手举着横担灵活自如地换肩。网兜是就着现成的架子上编的,必须用脚踩着编才能把握好深度,叫做“踩猪兜子”。踩猪兜子是个技术活,网绳的粗细、网眼的大小、疏密,网兜深度和长度都凭经验掌控。
全村落只有我父亲会踩猪兜子,我家的猪架子是村落唯一的。不用打招呼,哪家要用就拿去,用了退回来放回原处。可是当我们自家要用时,发现猪兜子已破烂不堪,父亲只好打上四个多小时的夜班重新踩猪兜子。父亲编织,我在一旁提着煤油灯打下手、递稻草。万籁俱寂的夜晚,最容易招瞌睡虫,一不小心就迷糊上了,提着的煤油灯滑落了。还好,只倒出了一点煤油,灯罩和油壶都没事。父亲也不说话,只是瞪了我一下。为了驱赶瞌睡,我只好时不时的偷偷的使劲往大腿上拧一把。也许是父亲发现了我偷偷拧大腿,他让母亲放下手头剁猪草的活计,把我替代下去。衣服也顾不上脱,我一头扎进被窝。
“鹭水鹁子,起床了!”
“快起来。送猪去。”
父亲一边喊,一边掀开了我的被窝。揉揉眼,看看窗外,我嘟嘟囔囔地埋怨:“天才丝丝亮 ,咋要这么早?”
“不早不行,十点以后送达的猪,人家食品站要额外扣潲呢。”
“每超一小时,加扣3斤潲。”负差三斤,意味着一块多钱的损失,相当于在生产队四个劳动日的价值!一咬牙,立马从床上爬起来。脸也来不及洗,便随父亲去猪圈捉猪了。捉猪得有点儿狠劲,堂兄知道我不是强劲的人,不用叫唤便来帮忙了。父亲散开双手,伸出去准确地抓住猪的两条后腿,往上一提,它的后脚就离开了地面,再用劲一扭,它就翻了个四脚朝天。
平时只知道父亲的腰劲、腿功强大,能挑起三百多斤的重担。这次终于见识了父亲的双手也是多么的强劲。对强壮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我太弱小了,我的个头只长直,不长横,母亲说我的身材像碓坊舂碓拨料的拨抵棍,又细又长。邻村弯桃树下的矮垛子,还不及我的肩膀高的怀三猛子在学校都敢欺负我。父亲说,劲是逼出来的,生活逼你使劲,你就有劲了。我急切得期待有劲、强大,放倒那几个曾经把我放倒的人。我把眼前的这个猪想象成怀三猛子,正是练手的好机会,我果断地抓住猪的前脚,一挺腰就把它提了起来。堂哥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说我的手劲将来会赶上我父亲。
我们提着猪的腿,把猪投入早放置好的网兜里,然后用稻草扭成草绳把猪脚牢牢地绑在两边的杠子上。用杆秤吊一下重量,134斤。母亲说这个重量不巧碰节骨眼上。猪在途中拉屎拉尿,食品站再扣上十斤潲的话,就可能够不了乙等121斤至130这个范围了。扣除潲,110斤以上~120斤是丙等。130斤以上至150斤为甲等。送一个丙等猪,政府每斤只补给五毛钱,外加三斤猪油指标。甲等和乙等每斤补六毛钱,外加五斤猪油指标。丙等和乙等节骨眼上的一斤,就会拉开十多块钱和两斤油指标的差距。而十多块钱,够得上我读一期书的学杂费。就好比考大学,低那么关键的一分甚至半分就被排除在985、211之外了。
送猪是排了日期顺序的,容不得你为了增重再多养半月一月。只能送走,一切靠碰运气了。我是头一回抬猪架子,担心我站不稳桩子,父亲让我抬后头,说后头容易稳住桩子。父亲还把兜子往他那边拉了拉。堂哥帮我上了肩。杠子压到肩上,才知道抬杠与独个挑肩有多大区别了。担不准中点,架子老往一边倾斜;把持不了身体重心,东倒西歪;最恼火的是管不住双脚,步履蹒跚,趔趔趄趄。好在刚出门的小路还算平坦,而且不算窄,身子晃来晃去人,还总是走在路面上。走着走着,踩到了节奏,走出了感觉。不一会,感觉消失了,因为接下来的是一段下坡的羊肠小道。踏入下坡路,我就套不上父亲的脚步,肩上的杠子拉拉扯扯的,一个劲儿往下俯冲。父亲一再提醒我“慢,慢。”“再慢,再慢。”
我是想慢,可上半身就是要一个劲往前走,打不住呀!父亲用力抵住,让停一会再走。原地站立一会,腿脚好像有劲多了,好像也听使唤了。可是没走几步,躺网兜里的猪突然莫名其妙的发飙了,它死劲的摇头晃脑,拼命的蹬腿。冷不丁的闹腾,搅得杠子剧烈摇晃,本来就不稳当的脚步彻底乱了方寸。一个踉跄,右脚尖钩住了左脚后跟,我“噗通”一声扑倒在坡道上。幸亏是侧身倾倒,肩膀先着地才避免了头部受伤。
这一跤虽说摔得巧,其实并不轻松,它着实让我体验了一回“比死还难受”的感觉。肩膀上的横担结结实实的压住脖子,无法呼吸,更别说呼喊了。最悲催的是双手也被压住了。我感觉耳朵和眼珠都在膨胀,感觉胸脯有一块大石头压着,感觉脑壳就要爆炸。但我的意识很清楚。只见父亲立刻放下杠子,飞快地移开了压在我脖子上的横担。父亲把我扶起,让我坐着。他打量了一下我的全身,继而把目光罩在我的脸上。
不能好好地给家里分担劳动,送猪抬个杠子都闹出这么大的故障,感觉自己太懦弱,太无能。我深深的自责。我奋力地清扫摔跤产生的痛苦,忙不迭的念叨着:“没事”、“没事”。
我偷偷地看了父亲一眼,触到了他的目光。我感触到了父亲目光里的慈爱与酸楚。
知子莫若母。母亲估计我送这趟猪会困难重重。我们走了之后,母亲立刻叫堂哥吃了碗油炒饭就去追赶我们。不一会堂哥就赶到了。
“没摔着就好,回去上学吧!”堂哥说。
这就打了退堂鼓?太没面子。我说:“没事,还可以继续。”
“跟着吧!”父亲说。堂兄不容分说就把杠子上了肩。下了坡就是石板路,走完石板路就上了马路。堂兄比我大十岁,是抬杠子的老把式。横担与杠子上的横担眼摩擦着,“吱嘎吱嘎”错落有致地作响,两根杠子一张一弛 地起伏,父亲与堂兄齐刷刷的脚步声……汇成了沉重的节奏。这节奏好熟悉啊。对,聂耳的《大路歌》就是这个节奏。
“哼呀咳嗬咳嗨嗬咳,哼呀咳嗬亢嗬咳亢……”我哼起了沉重的调子。
刚好八点,食品站才开门我们就赶到了。我们放下猪架子,给猪松了绑,把它赶进一个打扫过的大猪圈里。猪圈里已经关了好几头猪。有工作人员左手端着盛有蓝色颜料的搪瓷碗,右手拿着一把毛刷站在猪圈里,每进入一头猪,便在猪背上刷一个蓝色的数字编号。圈外的工作人员同时在纸上写下这个号码,然后撕下来递给这头猪的主人。我们扯了一个八号。
大猪圈的另一端也开了一扇门,门口有一个浅坑,坑里摆着一台磅秤,磅秤平台刚好与地面平齐。磅秤台面上放着一个铁栅笼子,笼子两端有抽拉门。笼子一端的抽拉门刚好与猪圈门吻合。负责赶猪的便把编了号的猪逐一赶进铁栅笼子里。
过磅的白白胖胖,矮墩墩的,大家叫他付萝卜。他是食品站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据说他的眼力劲特别好,猪肚里存了多少潲,一估一个准。但农民对付萝卜颇有微词,说他扣潲只会多扣,从不会少扣。围绕扣潲的轻重,争执是常事。有的农户会耍滑头,把猪喂足了潲便往食品站送。这可逃不过付萝卜的火眼金睛。付萝卜把大早喂过潲的猪称作“饱潲猪”,会扣除十几二十斤的重量。送之前没有喂过的猪叫“空潲猪”,一般就会扣重八至十二斤。
好不容易轮到了七号。下一个号子轮到我们过磅了。持七号的是一个老头。他满头灰发,黑褐色的皮肤像灶炕上的腊肉。他家的猪还没赶进赶进笼子,付萝卜就说不够等级,要他们别过磅了,抬回家去养足了再送。这可急坏了老头,老头辩称他隔三差五的称着重量的,绝对不会够不上等级。结果一过磅,117斤,付萝卜说扣除10斤潲,只有107斤了。距丙等120斤差了三斤。老头说:“你扣7斤潲不就刚好?扣6斤不是超一斤?”
付萝卜不容分辩,他像赛场的裁判,以十二分的权威的姿态,在磅单上庄重地写下“107”。被彻底激怒的老头咆哮着,一个箭步抄起旁边的一块木方。付萝卜见状,夺路而逃。老头也不追赶,只是大声吼着:“你不断子绝孙,也会雷打火烧!”
付萝卜这一跑,不知要歇多久的火。再看我们那个8号,又是撒尿,又是拉屎的,它这么一个劲的排泄,不知会减轻多少重量。如果上不了乙等可就亏大了。这猪,在路上害我摔一跤还不打紧,到头来还稳不住屁 眼,止不住地拉撒,真是个孽畜!
等着过号的人都围着老头,求他行行好,别拖延时间了,这样对大家不利。老头像个泥人一样立在那里,任凭大家劝说,就是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一个戴红袖圈的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陪着付萝卜来了。老头还是攥着木方,虎视眈眈的原地站立着。戴红袖圈的让老头把木方放下,给老头递过去一撮烟丝和一片烟纸,自己也卷了一个喇叭筒,与老头一起抽着旱烟,套起了近乎。几圈烟雾过后,老头的气也就泄了。干部拍拍老头的背,和颜悦色地说:“老人家不急嘛,明天大早还有一次复秤,有一条‘多一倒二’的新规。也就是说,明天复秤比今天多出一斤,就倒补农户二斤,超出两斤就倒补四斤,依此类推。”
最后干部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看在您年级这么大,即使差个一斤两斤也收下了。”
“继续”,干部说完就走了。
经老头这一惊吓,付萝卜的架子彻底放下了。我们的第八号终于被赶进了笼子,付萝卜小心的移动着游标,细致的辨识着刻度,“扣除八斤潲后重量119斤”。
“什么,119 ?太不巧了吧!”堂哥和父亲凑过去很认真的看了重量,127斤,扣除八斤潲,确实是119斤。扣八斤也不算苛严,父亲也不便多说,只好揣着磅单,指望次日复秤的“多一倒二”了。
食品站的复秤都在八点钟以前。次日,为了不误时间,我特意借来一座闹钟,对准了时间“五点半”。等我赶到食品站,谁知别人比我还早,门外已经等着几十个人了。性子急的一边把铁门摇得咣咣当当作响,一边叫喊着:“开门,开门”。门开了,大家一窝蜂地涌进去。
不一会开秤了。付萝卜大声吼着:“八号,121。”
“121?”没听错吗?“多少呀?”我又问了一句。
“121。”确实没错。这得倒找我们四斤呀,这不跨过“乙等”这道坎了?比丙等不但多出十几块钱的价差,还多两斤油指标。太高兴了!比期末考试总分全班第一还要乐呵。我兴冲冲地拿着两份磅单跑了财会室再跑出纳室。我怀揣75块钱和5斤邮票,跑到销售窗口,边叫“师傅,称油!”边把“油票”递进去。
“没了,没了。改日吧。”师傅回答说。真扫兴,还满以为晚上准能吃到油渣疙瘩呢。
时日接近月底,食品站有油票、肉票月底清零的习惯。五斤,一家人半年的食用油呀,舍了老命也要把它买回来。为了菜里的几个油星子,哪怕再旷一天课!怕不能准时起床,又去借闹钟,人家不肯。情有可原,那是人家祖传的宝贝,借给一次就已经相当给面子了。不用父母催促,鸡一叫我就揣上油票上了路。一路小跑,跑到食品站门口,大门紧闭,天还没有放亮。好在有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也等在那儿了。我们说着话,说着说着话就少了,那是睡意来袭。我们俩挨在一起背靠双开大铁门的中缝两边席地而坐。这样,就不怕睡过了头,只要大门一开,站起来,妥妥的第一第二。我们还商量好了,无论谁排在前头,一定要等后头的也买好了油才一起离开。
不知睡了多久,解锁大门铁链的响声把我们吵醒了。睁开眼一看,已经等了十几个人了。大门一开,我们径直朝销售窗口跑去。
“不要乱,排队!排队!”就有戴红袖圈的人扯着嗓子大声嚷嚷。同伴排第一,我排了第二。站归站,人家卖肉的,不到八点就是不上班。
销售窗口终于打开了,屠夫师傅把屠刀刃口往磨刀棒上蹭了几下,开口叫了声:“票!”,前面的小伙伴立刻把票递了进去。
“让一下!”有一个大人右手举着票使劲往我的前面挤,他那腕上的手表格外扎眼。队伍的后头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大声嚷起来:“别以为你手腕上戴个萝卜蒂蒂就有卵了不起了,就可以插队了!”
“不许插队!”
“不许插队!”
“前面的两个小伙子把窗口封死,不让他把票递进去!”我的前位立刻左移,我立即往右边贴上去,把窗口封得严严实实。接着就有人来拽那个戴手表的。戴手表的毫不示弱,与拽他的人推搡起来,继而扭打到了一起。有人使绊子把戴手表的绊倒了。这一下可坏事了,凑热闹不嫌事大的大人们你一拳我一腿的打起了乱石头。
戴红袖圈的闻风而来,死命的吹着口哨。戴手表的可惨了,鼻青脸肿。红袖圈要把他与跟他扭打在一起的那个男子汉一起带走。这时我才注意看了一下那个第一个站出来阻止插队的男子汉。他偏高的个头,粗犷的身板,穿一身退了色的草绿色衣裤。不用说,是一个退役军人。
“带走?别卵他!戴手表的插队。”
“戴手表的先动手打人!”
“不公平!”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打抱不平。红袖圈只好把戴手表的带走。据说戴手表的是区公所的采买。怪不得他牛逼哄哄的。这次碰到了硬茬,算他倒霉。
站我前头的小兄弟遵守约定,硬生生的等我也买到了猪油才同我一同离开窗口。临别时他告诉我,他姓方,家里兄弟姐妹多,读不起书,在家割草、砍柴、放牛。之后再没遇见过他。天长日久,他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只记住了他手里挽着的盛猪油的圆形的小竹篮,用破红布条缠绕着的篮子起。
晚上熬猪油,一家子坐在灶前。父亲对我说:“你看看,这猪油,这大肉多香啊,你如果不上高中,省下的钱,够一个月打五六次牙祭。”
母亲一听,火冒三丈,大骂父亲鼠目寸光。父亲也不怼母亲,我们家里都是母亲说了算。其实,我早就打探清楚了,高中不但每个星期打一次牙祭,而且小菜汤里也飘着满满的油星子。我早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高中。
母亲对我的学习曾经管得严,基础打得实,考高中很顺利。高中三年,四平八稳。既没换过老师,也没换过教室,甚至就餐的席位八人小组都没换过人。我们那个席,严重阴盛阳衰,两男六女。另一个男同学姓隆,家也是农村的,但他家是半边户,他爸是农机学校的教师。农机学校破破烂烂,与我们学校只隔着一条马路。隆同学老爸是修理机械的能手,趴了窝的柴油机、汽油机、电动机只要经他一番伺弄,都会起死回生。农机修理是他的业余。有时要修的机器太多,忙不过来,放学后就让我过去帮着干下飞轮、打活塞、刮轴瓦的体力活。龙同学的老爸非常舍得,会时不时的塞给我一块两块的。有了这一块两块,无论长假短假回家,我都能坐上客车,不用劳顿双腿。
与我们同席的六个女同学都是街上上吃商品粮的,他们都有点“女性优先”的霸道。钵子里的饭要干不要湿,说饭湿了吃起来不香、没嚼劲;打牙祭要吃瘦的,肥肉吃多了长膘,身材会打折扣。饭湿一点又有啥?我和龙同学都喜欢吃大肉,这不正中下怀吗?龙同学让我千万别出声,就装着服输、让着她们的样子。快三年了,她们依旧一个个身材苗头,亭亭玉立,而我们俩却出落得五大三粗。
听说上大学不但不用交钱,国家还每人每月补贴六块钱,早餐白面包子,中餐、晚餐两菜一汤,不但菜里油花花多,还隔三差五大鱼大肉。对别的都不太关注,我只在乎富有油水的菜和巴掌宽的大肉。我做起了大学梦。
人生永远不会有完美无缺的圆满,留下的都是无穷无尽的遗憾。距毕业考试不到半个月,父亲突然来到了学校,吩咐归拢好书籍和生活用品。他用箩索把我的被子捆扎好,把我所有的东西做一担挑了。他只说了一句“这书咱不读了”,拉起我的手,让我返家。父亲是乡下人,不懂规矩,哪有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的?我让他稍等一下,跟班主任老师见上一面再说。对我的请求,老师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我之前已有七八个同学陆陆续续自动离校了。
老师说“看情形,毕业考试十有八九搞不成了。如考试,会有通知。”虽说班主任对我没有过额外的关照,但他在我的作文本上留下的圈圈点点和眉批尾批,尤其是认真的“真”字里面少写一横,老师多次更正,我还时不时习惯性地写成两横,让老师持之以恒地为我指正,这些让我深深地感动。几十年过去了,还记得老师写的评语:“认‘真’,认‘真’,请认‘真’,‘真’字里面有三横。”
临别时,我向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老师摇摇头,深深地叹息。
回到家里,父亲告诉我,舅舅特意过来说,外面文 革闹得很凶。上海动了枪炮。重庆死了很多学生。我们这里的造 反派,也搬空了人武部的武器库,看样子是要打起来。
父亲说,咱不求显达,但求平平安安活着。不能让读书把人读没了,要我延续香火,要我为他养老送终。
回到家里,诸多不便,太不习惯。尤其是饮食,秋冬白菜、萝卜、红薯;春夏青菜、南瓜,红薯干。只有节日、生日才能见到荤腥。原种红薯,一口红薯半口纤维渣,还不让吐,非咽下肚不可。肠道里的红薯纤维团,比化学实验室里的试管刷还厉害,它把肠壁刷得一干二净。每天就重复着一个感觉“饿”!
这吃法,太难受了。再这样下去,我想我会疯掉的。治理肠道荒芜,重中之重,当务之急。屋后的山沟里,大队开了个小煤矿。大伯子就在煤矿下井。每逢初一十五,大伯就会用竹筒子饭盒带小半筒子肉回来。让人好生羡慕。我便跟大伯说,能不能带我去?大伯说,窑洞里的活很苦,而且有塌方、爆洞、穿龙(透水)的风险。并说我家里也不会同意我去的。最后,伯父答应我去矿上看看。
去到矿山,只见两个小矿洞陆陆续续有人挑着煤炭出来。矿洞里走出来的人,清一色的“黑人”。他们的目光在黑色的衬托下显得特别亮,牙齿显得特别白。我叫他们“黑叔”。
大的主洞却歇着。大伯说,主洞歇凉好几天了,原因是矿道的抽水设备柴油机坏了。抽水的是技术工,是大队书 记的侄子。谁都知道,书 记的侄子,其实是一个憨包,徒有几斤死力气而已。技术工没技术,修机器没入门。可谁让他亲叔是大队书 记呢?人家就有乱点鸳鸯谱的权力!摆弄柴油机,是我的拿手活,我提出让我试试看。
不就195型的立式柴油机吗,咋就修不好?我问机手怎么个情况,机手说,摇是摇得响,就是挂上皮带就冒黑烟,熄火。我插上摇把,摇了一把,感觉压缩没毛病。再拉了拉气门摇臂,气门间隙似乎也没问题。再拉起压缩手柄摇几圈,“啪啪”喷油的响声清晰有力,说明油泵也没事。我知道了问题出在哪里。我说能修好。
机手听说能修好,两眼放出惊喜的光芒。忙不迭地说:“好!好!”
“不急,慢慢来。”
“就在矿里吃晌饭了,正好打牙祭。”
打牙祭?不是老天垂青,就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这运气,真是打屁吹得火燃的运气!回到家,几个月没吃到大肉不说,菜里也见不到几个油星子。这牙祭一打,心里妥妥的美着。
每当打牙祭,我都会习惯性的把一块大肉夹一边不去动它,把饭全部扒完了才吃它。把最美的享受留到后头,才能留住最美的回味。我同机手边砸吧着嘴,边往机房走去。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当师傅不是我的义务,混口大肉才是王道。
走到泵房,我问:“有棉纱吗?配件要用棉纱在柴油里擦洗。”
“库房有,我去拿。”机手说完就去库房了。机手离开的当儿,我赶紧拧开空滤外壳的封盖,迅速抽出空气滤芯,滤芯上蒙了厚厚的一层尘灰。我赶紧把灰土拍打一番,再在地上轻轻地摔打几圈。仔细瞧瞧,滤芯看上去焕然一新了。事实证明,当初的判断没错,柴油机没劲,就是空滤堵塞,供氧不足造成的。矿山粉尘多,极易堵塞空滤。
等机手把棉纱找过来,我早把空气滤芯装好了。他来了,我只能装大尾巴狼,把塞尺插 插,起子戳戳,这儿洗洗,那儿刷刷。
“OK!摇!‘’我庄重地传达指令。
机手扎个马蹲,紧握摇把,飞速几圈,机器便摇着了。挂上皮带,水泵呼呼啦啦轻轻松松上水。柴油机噼噼啪啪的叫得欢,“黑叔”们都露出了格外显白的牙齿朝我笑。
“来都来了,下龙洞看看吧!”伯父提议。
大队矿山不成规模,小打小闹的那种。龙洞有两种。一种叫“吊龙”,是竖井。竖井挖到了煤层再在井下挖横洞采煤。旷工下井和升井都是叉开双腿踩着洞壁上挖的刚好能插进脚板的台阶上下。没有卷扬机,煤炭和矿渣都是用辘辘靠人力往上吊。往井口瞅了瞅,里面黑咕隆咚,怪吓人的。不敢下去;另一种斜着往下挖的龙洞叫“拜龙”。为了减少开挖量,除主巷道,子巷道根据煤层高低都很低矮,开采面的旷工都跪拜着挖,所以有“拜龙”之称。巷道用口字框的松木架子支撑着,框架上方称“天门”密密麻麻地分布着一层木棍。口字框两边的墙上也错落有致的分布着木棍。巷道里没有没有绞车,全是手拉肩扛的苦力活。拾级而下,每隔两米就有一盏矿石灯亮着。巷道风裹挟着电石灯的烟味,把灯焰吹得摇摇晃晃的,真担心吹灭了,在这个瞎灯灭火的漆黑的世界里找不着北。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使人望而生畏。只能打住,退却。世事艰难,条条蛇仔咬人,矿山这碗饭,铁定吃不下了。
成兴而去,败兴而归,好在口福不赖,打了个牙祭。矿上的机手,确实是个憨包,何止是憨包,简直是个傻缺,就连水泵换水封那样的小事都捣鼓不清。他经常找上门来,叫我去修这修那的。头几回爽快地应了他,久而久之,感觉不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没有好屁 眼,不吃泻痢药。在其位,不谋其事。占着茅坑不拉屎。真是的!不觉有些愤慨。懒得理它!
几个矿洞都凉凉了。大队书 记找上了我。他让我帮矿上搞机修,吴工记工。对吴工记工没多少兴趣。我说生产队嘴杂,回生产队记工分麻烦。我试探着要求:每逢矿上的四次牙祭我便去搞搞维修和日常护理,保证设备正常运转。工就不记了。书 记觉得这个要求合情合理,满口答应。
矿长出身地主家庭,在生产队难以立足,便长期干矿山。人称“眼仙”。天长日久,积累了丰富的经验,看矿的脉向,一看一个准。开山门,稳稳当当的土穴,不会碰着石头。眼仙人很好,懂得尊重人。
祈福平安,矿山初一十五都要祭山神。隆重的祭祀用全猪全牛,小祭祀用猪头、牛头。大队煤矿盘子小,都是“猪头祭”,出了满龙碳才有“牛头祭”。祭祀都由矿长眼仙主持。眼仙读过老书,懂易经,会排四柱,知晓八卦。他能凭感觉预测矿洞的吉凶。他干了二十多年矿长,矿上从未出过大的安全事故。他念请山神的祝文朗朗上口。祭祀过后,他都要嘱咐给我留一分猪肉或牛肉。
矿山上初一十五祭山神是传统沿袭,此外还有很多不成文的规矩:不打老鼠。不准养猫。不吃狗肉。绝对禁止女人进矿洞。
一来二去,跟矿上的人都混熟了。矿上的人大都是有故事的人。食堂烧火的听说是个大右 派分子,是从八一制片厂遣送回来的英文翻译。英文翻译,在水田里站不稳,老栽跟头。旱地里干活,下锄没准头。生产队长被他烦透了,让大队在矿山食堂给了个烧灶火的工作干。每到歇工,“黑叔”们便要他飙几句英语听听,图个新鲜。
“说什么呢?”英语翻译问。
“老话,‘我是你爷爷’,‘你是我孙子’。”“黑叔”们说。
英语翻译又说:“老规矩,我说完一句英语,你们就要为我点赞一声‘对!’”。
“好的!”黑叔们异口同声。
“I'm your grandpa”
“对!”
“You’re my grandson”
“对!”
“黑叔”们问我是不是这样说的,我说人家专业大翻译还会有错?只是……英语翻译示意我,不要说穿。黑叔们见我欲言又止,都傻了眼。
“黑叔”说,英语翻译有一个漂亮的女孩,戴墨镜,着喇叭裤,穿高帮白色运动鞋,手腕上还带个“萝卜蒂蒂”,节假日都会来矿上看望他。只要我进食堂,只要有英语翻译在场,“黑叔”们就会推推搡搡,让我叫他“岳老子”。他倒没什么,我却尴尬不已。
做龙洞支护的是一个从一所中学赶出来的小右 派。传闻他老婆和他的孩子们同他彻底划清了界限,不让他回家。他是矿山的常驻户,即使节假日,也不回家。听说他家里崽崽女 女一大窝。每逢初一十五祭山神,他老婆就会到矿上食堂走一回,从他碗里拨些肉回去给孩子们吃。
小右 派的老婆一出现在矿上食堂,“黑叔”们就会一个个像打了鸡血,兴致空前,就会围上去说荤话。而他老婆却是一个比男人更说得出口的女人。就有黑叔大声问她:“好好的老公撂在矿山不用,待家伙什生了锈,比苞谷芯子还粗糙,可疼了!”
小右 派的老婆不依不饶:“你们这些黑鬼,都是一些肮脏货,卵包包里都全是煤灰,日一次,撒一七黑尿。去你妈个鬼!”
“卵包包里全是煤灰,你看见了?”
“一七黑尿,谁给你证明?”
“黑叔”们你一言我一语,食堂都沸腾了。
闹腾够了,小右 派的老婆就掏出铝饭盒,去他碗里拨肉,专捡肥的挑。小右 派也不搭理,挑多挑少随她便。她走时也不打声招呼,而小右 派也连个目送都没有。他们虽说是夫妻,却形同陌路。小右 派私下告诉我,他是一个上门女婿。他是最早的第一批右 派。被单位开除之后,落户到女方所在地生产队。由于势单力薄,经常挨批斗。频次最高的,一天挨了四场批斗。绝望之际,他从生产队里偷来一包六六六想自 杀。六六六很既细腻又干枯,抓一把放嘴里便黏口腔上咽不下去。他老婆看见了,不但不制止,还端来一碗水说:“寻个死都不利索,一碗水冲下去不就得了?”
老婆尚且如此绝情,更何况外人。外人岂不更巴不得自己死?这一死,岂不讨他人欢喜?小右 派幡然觉醒。他接过他老婆递过来的水,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让水在口里叽里咕噜的打圈儿,然后铆足了劲,然后使劲地对着她的脸上喷洒过去。他搓了两条草绳,一条捆衣服,一条捆被子。他逃到了矿山上。矿山成了他的避风港。
矿上还有一个开心宝,叫蒺藤胖子。蒺藤胖子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单身公。但他这单身公不是原生态的,曾有过一任老婆。据传蒺藤胖子是一个阴郎子,尿尿的东西不但细小,而且疲软得像鸡肠子。他老婆耐不住,要离婚,他丈母娘死活不同意。他老婆逼急了,也顾不上害羞,公开向老娘挑明:“嫁过去四年了,还是一个没有启封的黄花闺女。”
蒺藤胖子的丈母娘将信将疑,但婚姻是大事,哪能凭一面之词说离就离呢?必须得到证实。做丈母娘的决定专门去女儿家调查取证。晚上,蒺藤胖子洗澡时,她吩咐她女儿给他准备了一盆热得发烫的水。待他脱 光了,借口加凉水,丈母娘便跟在女儿身后窥视。完了,丈母娘说:“离吧!”
蒺藤胖子单着后就直接上了矿山。他那满身的肌肉,没有肉食是养不住的。矿上只有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保持住了胖的体态。他一身的力气,外头扛矿木,井下挖岩斧,这样的重活,都非他莫属。蒺藤胖子有时也会攀比,“黑叔”们就会跟他掰,有的说“没泄过元气的唐僧身,当然比我们强!”;有的则说:“我们这些漆树,一年四季都有放漆的,请求老兄可怜可怜。”
矿长知道他食量大,有针对的规定一条:挖岩斧、扛矿木一天加米二两。
故事内容最丰富的非矿长莫属,他的家族史,简直是一部浓缩版的中国当代史。茫茫人海,在矿山结识一批“黑叔”,这是一生中注定的缘分。
我去一天煤矿山,在生产队就耽搁一天。本来是蜻蜓咬尾巴,自吃自,可生产队的那些人却眼热、泛酸。“又去吃泡泡油了?”“又吃油饭去了?”太难听了。
于是找到大队书 记说,我不去了!大队书 记随后在生产队烧了一把火:“他在生产队记工分了吗?他赚到了什么?人家是扯着卵子擦屁 眼,你们也患上了红眼病,无厘头!”
生产队的那些人,有着一种顽固的病态心理:我得不到的,你也不能拥有。他们就像深山老林的野藤,它自己长不高,也不让树长高,缠也要缠死你。我决心跟他们门槛上剁狗卵,一刀两断。机会终于来了。矿里通知说有安全检查,要我去一下。来矿上安全检查带队的是李秘书。李秘书是公社干部中唯一的大学生。他是我读小学时结识的,跟我是忘年交。
当年的小学立在欧阳家族的大祠堂里。祠堂里除了学校还有公社、卫生院、畜医站、信用社四家。我爱打乒乓球,而且打出了一点小名气,是县区竞赛的小选手。李秘书也喜欢打乒乓球,而且也打得很好,只有我才能接得住他几招。我们成了朋友。
久别重逢,道不尽的喜悦。我趁机向他提出要他给我找份事做,让我脱离生产队。李秘书告诉我,正巧县五七大学要办一个初中师资速成班,可以去那里学习,出来之后当老师。
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喜不自禁。但转念一想:没有大队的推荐,怎么上得了五七大学?这种好事,会轮到我?李秘书说,这回同以往不一样,有严格的把关,严格的选拔考试。
考试很顺利。师资班只一年,便上岗站起了讲台。学校一日两餐,每餐四两米。学校不像农村,饭少加碗菜。就那么一碗,感觉肚子才填一个角落就没了。好在学校一周还有一个牙祭,吃一次大肉,能止一两天的荒。可是食品站的那些王八蛋,时常断供,学校时不时打不上牙祭。第二学期的头一个月,食品站就连续三次断供。这可惹怒了全校教师。我们几个年轻教师,自发去问食品站:为什么行政、商、工、卫能吃到肉,唯独断供学校?
“没有就没有。断供,你能怎么样?”食品站的趾高气昂,盛气凌人,全不把教师放在眼里。这不是火上浇油?
教师怒不可遏。年轻人都是班主任,大家达成一致:让食品站人在读的孩子统统回去向他们父母做尊师重教的思想教育工作,让老师吃上肉。
食品站马上把学校告到了公社,公社指示学校立即让孩子返校。所有班主任表示坚决抵 制。食品站接着把学校告上区公所。区公所回复:先返校,待返校后再说后面的事。
教师觉得“再说后面的事”话里有话,大有不解决问题,先把提出问题的人解决掉的味道。大家决定豁出去,罢课!
为了争取主动,学校以教师的名义向县教育局和县政府各递交了一份报告。教育局虽不好明说支持学校,但公开表态:教师当然要吃肉。鉴于教育局跟肉食水产局平级,说要等县里的批示。县长当即对学校报告做出批示:肉要吃,书要读。请教育局会同肉食水产局调处。
有县长的尚方宝剑,食品站只好把当月克扣学校的指标一并补齐,并把肉送到学校。不能说教师大获全胜,只能说是险胜,因为学校在公社和区里都输了。历经这场“肉搏”战,我开始搜寻教师这个行业的职业区位。我怀疑:是不是入错了行?如是,想打退堂鼓。母亲知道了,语重心长地说:“工作是上天的馈赠,要珍惜当下,不要打到野味还嫌臊。”
母亲还说:“过日子就是将就。学会将就,就是选择坦途;拒绝将就,就是与自己过不住,就是选择烦恼。”
终于明白:幸福是一种感觉,上帝注定一切都不会完美,因此残缺也就成为艺术,所以维纳斯会少两支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