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随后，有人口齿不清地叫门、用力拍门。

我大致听出是阿诚的声音，但又不敢百分百确认，此举实在与兰先生平日不苟言笑的形象大相径庭，令人难以置信。

不过，当我打开房门、当他浑身酒气地扑倒在我身上，以往对此人的良好印象完全破防了，我不禁皱了皱鼻子，勉为其难地将死沉死沉的醉汉拖进房间。

这一场景令兰奶奶和小熹猝不及防，一老一小都慌了手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屋子里只有本人具有行动力。于是，我先指挥老人家拿一条湿毛巾过来，又劝小朋友回自己房间看漫画书，同时，把阿诚扶到客厅的沙发上，帮他换上拖鞋、敞开衣领，让他舒服地斜倚在沙发一头的靠背上，然后去厨房，用蜂蜜加温开水，简单调制了一小杯醒酒汤，给他灌下去。

此刻，我猛然灵机一动，脑子里冒出一个尖锐的问题：醉到这种地步，该不会是一个人月下独酌吧？随后快步走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果不其然地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楼道里出来，跑向停在楼前等客的出租车，一只手打开车门时，还没忘记回头抬眼，远远望向这户人家。弗萝拉，我不会看错，正是她！我急忙放下窗帘，退后两步，接着，耳边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体上拼凑起来：两人一起去喝酒，一起搭车回来，一起上楼……为什么不一起进门呢？这里面就有问题了。或许可以从阿诚口中得到答案，可是他醉成这个样子，能够提供什么可靠信息呢？

醒酒汤真有效果，过了大约五分钟，阿诚似乎清醒了一些，闭着眼睛晃动着双手，我知道他准是口渴了，想喝水，便赶忙拿过一杯温水，把他扶起来，让他喝一点儿水，又用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他微微睁开双眼，看见我，先是目光迷离了片刻，然后好像反应过来，安心地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我今晚过来的目的原本是当面质询，将前几日在医院一楼大厅看到的一幕跟阿诚问个清楚明白，然而，盯着眼前他通红的面颊和微皱的眉头，感受着他粗重的呼吸，我满肚子的委屈统统化为心疼，准备了一整天的说辞顷刻间消解成无言，没有质疑，不再问询，此时此刻，我只想待在他的身边，一步不离地默默守着他。

恰在这个当口，我看见他唇瓣轻启，缓缓吐出几个字：“TA要……花不要……让我……”

阿诚闭着眼，语焉不详地嘟囔着。我听不清楚，将耳朵凑到他的嘴边，勉强捕捉到“要……不要……”，还有一串“你、我、TA”，思索再三也无法连成一句话，更想不出他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要什么？不要什么？”我正欲高声询问，却发觉他紧紧抓住我的一只手，脸却扭过去了，头抵着沙发正面靠背。显然他感觉难受，不想开口，也似在躲避问话，我一时情急，大脑短路，分辨不出他是刻意为之，或是醉酒后的无意举动，话到嘴边又咽下，只好任由他抓着我的手沉沉睡去。

当晚将近十一点，眼见着阿诚的醉酒状况已经有所缓解，人也睡得很安稳，我跟兰奶奶交待了一些应急处置事项，又把我的联络号码写好并粘到冰箱门上，这才离开他，开车回到自己家。

第二天上班，我借口有一份文件需要兰副总签字，特意到泰恒营销部找他。来到他的小隔间前，回望周围熟悉的环境，如同战士重临曾经战斗过的阵地，我不禁生出万般感慨。

阿诚的气色已完全恢复正常，说话做事仍像以往那样干脆利索。我们三言两语地交待了公事，他简要浏览了一遍文件，提笔在文本末尾签上名字，然后抬眼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话，但却欲言又止，停顿了一会儿，只是说：“喝口茶再走。”随即按响电话分机，让助理送一杯茶进来，并特意吩咐“要黄山毛峰”。

过了不到两分钟，弗萝拉端着一只装有绿茶的玻璃杯敲门进入。我坐在阿诚面前，小口呷着茶汤，凝眸注视着翠绿的叶片如精巧的雀舌，笔直立在茶杯里，在水中载沉载浮。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面对面坐着，隔着一杯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尽在不言中。房间里寂寂无声，唯有缕缕醇厚清香弥散在一方空间，沁人心脾。黄山毛峰是我最钟爱的绿茶品种，当这四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我便知道了他的顾念，曾经的怀疑和忧虑顷刻间悄然冰释。

走出隔间，路过弗萝拉的办公桌，四目交汇，我隐约感觉到法国小姐心中泛起一丝诡计得逞的快意。“小人得志！”我暗想，“别急，出水才见两腿泥——等着瞧，好戏刚开始，精彩的还在后头呢。”

严夫人在家里休养了快两周了，十一月将近，室外气温日益走低，一天冷似一天。按规定，我们这里从十一月中旬开始冬季供暖，时间上好像跟现在差不了几天，但老天爷脾气怪，又或者是人的判断出现误差，往往觉着供暖前几日格外寒冷逼人，等暖气上来了，天气反倒回暖，个别时候甚至风和日丽犹如小阳春。

虽然北方的冬季有着令南方人羡慕嫉妒的分户供暖，室内温度原则上不低于18摄氏度，但毕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在生存环境上，无法与四季如春、阳光普照的南方同日而语，对于病后初愈的老年人尤其不利。

据网上报道，今年出现了一股新潮流——北方老人热衷去南方越冬，姨妈家的老二、也就是那欣月的哥哥在珠海工作，家里的住宅环境宽阔敞亮，刚好有养老条件，两位老姐妹一商量，决定各自带领老伴奔赴南方，暂定住到元宵节后再飞回北方。

父母出发那天，我和欣月约好，同去机场送别，在此之前，我载着爸妈先到阿诚家，让他开车把小熹一同带出来，目的是让欣月见见孩子，评估一下小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是否适合返校上学、回归集体生活，同时，也让小熹与那老师重新熟悉起来。刚开始阿诚犹犹豫豫，不想露面，只说让我一个人带孩子出去就行了，但是，经过我的百般劝说，最后终于答应一同前往。

去往珠海的飞机每天均有航班，也可以采取高铁加飞机的方式，考虑到老人家年长体弱，我们果断选择了搭乘飞机，并购买了价格很高的中午航班，图的是安逸省心、逍遥自在，反正咱有钱有闲，不差几个盘缠。

两辆车脚前脚后地来到候机厅，姨妈一家三口已先行到达，大家简单寒暄几句，找了位子各自坐下。安顿好四位老人，我和表妹帮着办理行李托运，又到服务台咨询，请航空公司提供“无人照顾老人”服务。好在我事先上网了解到不少老人出行的注意事项，相应地早早办好必要的健康证明文件，整个过程进行得快速有序。在此期间，阿诚也跑前跑后帮了不少忙，堪称身手敏捷的搬运工，小熹则被托付给老人们照顾，老人是“老小孩”，孩子是“小大人”，组合在一起，相互疼爱与关照，绝对是最佳搭挡。

登机牌、行李牌都拿到手，大家坐着说一会儿话。表妹的婚事无疑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听说江风在航校升任教官，训练任务排得太满，根本没有多余精力顾及人生大事，结婚日期一拖再拖。而我这边更是沉稳有加，总是按兵不动，老人家学乖了，不再一个劲儿地催催催，今天见到我和阿诚都在现场，也只是语重心长地临别嘱托，绝不触及敏感话题。不过，爸妈是高智商的知识分子，擅长修辞艺术，今天我再次领教了。

比如妈把我拉到阿诚面前说：“闺女从小被我惯坏了，偶尔爱耍点儿小脾气、使个小性儿，拜托您平日多关照、多指导她。”

再比如爸拍着阿诚的肩膀说：“这身板够结实，可以当家作主、顶门过日子了。”

这说的什么啊，像不像是丈母娘和老丈人把刚过门的媳妇托付给新姑爷？我羞得满脸通红，急欲逃遁，猛一抬眼看见阿诚，这位同志正听得怡然自得、十分受用，丝毫没有不良反应。“谁曾见过这种厚脸皮，”我在心里暗暗思忖，“忘记与法国美人出双入对的时候了？该不会奢望‘左手小姐，右手梅香’吧？哼，臭小子，想得美！”阿诚似乎偷听到我的心里话，竟然冲着我调皮地眨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登机的时间到了。在航空公司的安排下，几位司乘人员推着轮椅走过来，他们将让老人们由快速通道入闸，推到里面的贵宾候机室，并会优先把老人们送上飞机，之后，欣月用手机向她二哥通告了航班号、提醒接机事项，至此，送行任务圆满完成，我们可以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