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刚一回到扬州,神秘已在城外等候。
夜晚。
城外积雪正逐渐化去,但这也正是最冷的时候。
神秘披着毛皮大氅,坐在郊外长亭。长亭内烧着三两盆炭火,架起一张桌子,上面熏着香,放着茶。
丁一心就站在她身旁,为她端茶倒水。
长亭尽头的椅子上睡着一个乞丐,他的衣服虽破破烂烂,但他的脸却十分干净细嫩,头发更是梳得一丝不苟。
一听见马蹄声响,丁一心便立刻过去将人拦下,“雪公子,阮姑娘,李少侠,主子已经在长亭久候多时了。”
三人下马,走到长亭,那乞丐也醒了。他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才悠哉悠哉走过来,“哟,人来了?”
神秘点点头,只听丁一心介绍道:“这位正是妙手回春,扁鹊后人,扁妙春。”
雪恨别道:“久仰!”
李拔剑看见扁妙春,则像是看见老古董一样,凑近那人上下仔细观察一番,怎么看也不像是江湖上传说那般“翩翩风度,流连花丛,妙医圣手”的扁鹊后人。
扁妙春看着三人,竟笑出了声。
阮浓香冷笑道:“你笑什么?”
扁妙春道:“我想笑就笑,笑难道还需要理由?”
阮浓香不说话了,这人简直是个无赖,既然是无赖,那么不管说什么都说不过人家的,索性闭嘴。
扁妙春看着雪恨别,忽然朝他走了过去,上下打量此人一番,缓缓道:“神秘楼主宁肯欠下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也要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雪恨别?”
他说话的语气平淡中又好似掺着几分笑意,让人无法猜到究竟想要做什么。
雪恨别看着眼前这人,自己正要走上去作揖问好,却见神秘已站起来走到二人中间,握住扁妙春的手,然后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像在说:“雪公子就拜托你了。”
扁妙春当然也已领会了神秘的意思,一个箭步上前忽然捏住雪恨别右手脉搏,雪恨别只觉自己右手骨剧痛欲裂,痛得仿佛已忘却了寒冷,汗珠自他额头不断渗出,他咬紧牙关,只希望扁妙春赶快放开他。
随着扁妙春一声叹息,他已放开雪恨别。
桌上熏香的味道令雪恨别平静,阮浓香上前扶住他,众人视线无一例外都集中在扁妙春身上,就等他给出一个结果。
风如刀,刮在他们身心。
现场的气氛忽然就变得十分紧张,雪恨别已攥住拳头,不必说,这众人中最紧张害怕的一人就是他。他此刻既害怕扁妙春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语,又抱着几分期待,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是否成恢复昔日巅峰,皆在扁妙春一语。
“不太妙。”扁妙春皱紧眉头道。
那一瞬间,雪恨别的身子不自觉抖了一下,这三个字就相当于扼杀了他所有的希望,也扼杀了他的梦,他的下半生。
神秘抓紧丁一心手腕,只听丁一心赶忙问道,“你是说雪公子若要恢复昔日功力,全无希望?”
扁妙春叹了一声,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走近一步雪恨别,凝视着此人双眼,正声道:“我可以治愈你身上所有的伤,为你接经续脉,在那之后,你便可以如同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但要恢复昔日武功,我确实无能为力。”
雪恨别听罢苦笑。
是啊,这世上又哪会有这么轻松容易的事情?
寒风刮在他削瘦苍白的脸上,好像要将他脸上的肉一点一点割掉,此刻他的心情也正如这凌冽的寒风一般。
阮浓香看着扁妙春,笃定道:“你一定有办法。”
男人无奈笑道:“医术不是仙术,姑娘最好认清现实。”
阮浓香笑道:“你、一定有!”
沉默片刻,扁妙春最终泄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先为雪公子治伤,十八天后,你们便启程前往西南灵谷静养练功,那里无人打扰。只要雪公子自己坚持下去,我想,三年之后,一定能够再造辉煌。”
雪恨别一定,眼里立刻又充满了希望的光芒,声音颤抖着忍不住问道:“你……你是说,我真的可以……”
扁妙春点点头,“但成事在你,只有意志强大的人才有可能创造出这种奇迹,这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雪恨别喃喃着,双目之中已多了几分感激,只要他能够恢复功力,要他做再艰难的事情也在所不辞!
雪已退去,寒意还在。
路两旁的大红灯笼随风摇摆着,屋檐下挂着的木牌不时发出铛铛清脆的响声。人来人往的大街,人们裹着冬日的厚袄走在路上,有说有笑,不经意间为冬日添了几分人情暖意。
闲颂诗不久后也已回到扬州,不必说也知道,他的心情一定十分沉郁。
他与兄弟们站在大厅内,没有点灯,没有生火。寒风从厅堂刮来,打在他们身上,祝小云他们几个人无一例外地都被冻得发抖,饶是习武之人也扛不住这寒冬冷风。
而闲颂诗却好似已超脱万物,完全无视了冬日严寒。他的人如一具雕塑般定在大厅一动不动,双眼抬头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已望出了神。眼里带着恨意与怒气,谁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想雪恨别,那个令他头疼的死对头。
为了这个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好睡好,连笑都很少笑。从雪恨别成名那刻起,他的心里就只有“如何除掉这个人”而不再想其他:对祝小云的爱意置之不理,对兄弟们的友情抛之不顾。他不再与人商谈天下事,他只有一个目标——杀死雪恨别。
正如此刻,祝小云看着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站在一旁哆嗦着想与闲颂诗说些什么,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真正的说话,无论是对祝小云,还是那些无怨无悔跟着他的兄弟们。
“大哥……”
祝小云轻轻叫了他一声,显然闲颂诗没有应。
站在旁边的上官惊云皱眉道:“云妹,大哥为了雪恨别的事情已几近入魔,我们现在最好都莫要打扰他……”
话音刚落,只见闲颂诗慢慢转过头,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瞪得浑圆,盯人的眼神就好像要杀人,谁见了想必都会被吓到,常人若是见了,一定以为自己撞了鬼。
随之,他的视线定格在上官惊云身上,他身子一震,似是被吓到,眼神忽然飘忽不定,更不敢喘大气多说一个字。
闲颂诗带着狰狞的笑看着他,忽然,他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攥住上官惊云衣领,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说,我入了魔,你说我做错了?!”
在场之人皆被这阵势吓到,全都不敢说话。上官惊云眉头紧皱,双目更是不敢与他对视,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害怕,只想闲颂诗快点发完疯将自己放下。
闲颂诗忽然放开他,僵硬地干笑了两声,笑声极为渗人,而后他十分耐心地为眼前之人整理好衣领,随之后退几步。
他扫视一圈四周的人,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多少带着无奈、畏惧还有不满。
然后他仰天大笑,不停地笑,笑得癫狂、可怖,直到笑到没气,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指着眼前的人开始厉声斥道:“你们都是靠我闲颂诗才换来今天的名声,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如果当初没有我,你们都只不过是阴沟里的蝼蚁鼠辈,哪换得今天的荣华富贵?!”
哈哈哈哈——
闲颂诗已疯了,谁都看得出来,他已经走火入魔。这是一个自负的人,自负却又恃才傲物,这正是他最大也最致命的弱点。
没有人敢说话,也没有人想要说话。这些都是曾经与闲颂诗甘苦与共、誓死忠心追随他的人,无论他做出怎样的决定,不管这决定是对是错,他们都绝不后悔。然而就在此刻,他们却有些退缩了,因为闲颂诗说出来的话实在是太令人寒心。
他竟然在侮辱他们!竟然在质疑他们!
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倘若没有了信任,人们之间的关系便如同一道脆弱的高墙,随时都会倒塌,我想这道理就连三岁小孩都明白。
祝小云泪眼汪汪,看着闲颂诗的眼神多了几分愤怒与不甘,大声道:“你怎么能够怀疑自己最亲近的人?你是伸手拉了我们一把没错,可是一直誓死追随、甘愿与你同生赴死的人也是我们!闲颂诗,你这个混蛋!”
祝小云说罢,现场就陷入一阵静默,谁都不再说话,就连刚才还在发疯的闲颂诗也忽然变得安静,背过身去不再看着任何人。
厅堂里忽然就只听得见人的呼吸声。
“对不起。”
沉默良久,闲颂诗终于痛苦地道出了这三字,他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隐忍与伤心,听来就像是在哭泣。他始终背着手背对着他们,好像绝不愿让任何人见到自己此时此刻狼狈又可笑的模样。
“各位,我败了。”
“我是一个真正的失败者。”
当闲颂诗再次出声时,众人又通通收敛情绪,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每个人心里都难免多了一丝紧张,因为谁都知道,骄傲如闲颂诗是绝不可能承认自己失败,哪怕要他依附强权也好,他都绝不可能说出自己“败了”这种话。
他抬起头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那幅万里山河图,心中苦涩顿生,心痛无比。
这是他的天下!
他是为王者而生!
唉……
“我想,从今以后,你们也不必再跟着我了。我闲颂诗给不了你们什么,他雪恨别有第二楼、有高手相助,玄星楼不久后亦将统治天下,这天下是再无我一丝一毫的地位了。”
话说到此,闲颂诗转过身,一甩衣袖,然后朝外径直走了出去。祝小云忽然拉住他,道:“可是,我们一开始追随你,都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地位,我们心甘情愿跟着你,是因为你这个人啊!”
闲颂诗微微一笑,道:“但我是,既然我已全无用处,还留你们在我身边干什么?羞辱我?”
说罢,他甩开祝小云的手,消失在这座大厅。
无助与绝望再次染上祝小云眉头,她攥紧双拳,凝视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思绪万千,紧咬着双唇,坚定的双眼像是她已做出了什么决定。
上官惊云走过来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你不会离开他,我也不会背叛他。”然后,他大声对在场的人说道:“你们若是任何人想要另寻他路,现在就可以离开,若还想追随闲大哥,就留下!从今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后悔!”
此言一出,现场也无一人离开。
闲颂诗的话虽难听,却都字字出自真心。在他们最困难、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他站出来拉了他们一把,现在这些人所拥有的荣华富贵都是闲颂诗给的,江湖人记仇更记恩,这种恩情,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无论自己选择的是谁,成王也好败者也罢,他们都已坚定自己的内心。
因为,这就是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