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一九九七年春,一天上午他小舅子来到了家中一脸不悦。
一问才知道是郑锋军叫上赵雨来开上厂里的车子去办个人的事了,而且还拉走了车上一吨多没卸完的煤。
郑新平的神经不由地被揪了一下。
一吨多煤虽不值五十元钱,可也是厂里的原料呀,你郑锋军要用煤也该和我打声招呼才对。
又连想到以前几次听小舅子说他动不动就叫着赵雨来开车出去办事有时一走就是半天,而且是到县城办事。
按厂里的规矩,重车是不能轻易给个人办事的。
即使对公关系,比如税务或者电业局银行什么的,有直接利害关系部门的人要用车也要在厂里备案。
场内人员办理私事或者出外办理公事,近的一律骑自行车或者有摩托车的骑摩托车,远的出差一律乘公共客车,回来按车票票面价格,按规定报销。
郑锋军自从当上副主任以后就有了派儿,从没有骑自行车出去办过事,小事派人去代办,有要紧事不能敢用郑新平的小汽车就坐大汽车去。
原本想毕竟是郑家侄儿,闭一闭眼就过去了,尽量免得伤了和气。
谁想所有的忍气吞声倒助长了他明目张胆的气焰。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新平一听火冒三丈,来回踱着步在屋子里绕了几圈,然后突然停下来对他小舅子大声命令:“你去!等赵雨来一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他小舅子一听,起初还楞了一下。
以前姐夫可是对这种事没有动过气,今天是怎么了?不会是自己刚才说错什么话吧?这车上可是有郑锋军哪!
可又一细想,也没说错过什么话呀,不禁问了一句:“叫赵雨来做啥?是郑锋军用车的。”
这一点他必须向姐夫提醒。
“谁也不行!还没王法了!你还不快去!”郑新平铁青着脸。
他小舅子一看连忙向外走去。
没想到这一等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
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赵雨来才小心翼翼地走进郑新平的家里来。
郑新平正朝里侧卧在床上眯着眼午休,一听脚步声和推门声就知道是来了人,他推断可能就是赵雨来。
赵雨来站在地下既局促又尴尬,说话不是走也不是,只好挨着炕沿边坐下半个屁股来。
过了半晌郑新平才闷闷地发出一句话来:“你今天出车啦?”
赵雨来正在胡思乱想,精力不集中没有听清,还以为是郑新平在说梦话,没有接腔。
“你哑巴了?”郑新平把身子躺平把头偏过来,提高声音一脸怒容。
“我——”赵雨来迟疑了一下。
看起来不把郑锋军抬出来还真交代不了就怯怯懦懦:“是郑厂长有事要办,就——”
不提郑厂长三个字便罢,一提这三个字郑新平心中就不平衡。
郑锋军没来的时候,无论厂里的工人和其他工作人员都称几个副厂长是副厂长,现在其余两个都还是原称呼,而郑锋军的“厂长”前就省略了一个字。
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了,可郑新平不舒服,这不是正副不分,主次不明了吗,一个厂子里怎能同时有两个厂长?
“你出去为别人出车办事在办公室领单了没有?”郑新平强压着心中的不平之气不动声色地问。
这种质问的口气赵雨来不会听不出来。
“没有!”赵雨来低下头小声应道。
“咱厂对因私出车办个人事的制度是怎么规定的?”郑新平把眼合上问。
“规定——”赵雨来卡在那里。
他并不是不知道,而是说不出口。
厂里那些最严厉的规定是郑锋军来定下的。
司机未经厂里批准,擅自出车办个人私事的,一律扣罚一个月的工资。这能说得出口吗?
赵雨来觉得实在不敢说出来。
一个月的工资哪,这要真的被扣了怎么办?
“你既然忘了,我也不强迫你。你去厂里的财务室把今天的情况告他们说,让他们按规定来就行了。”说罢郑新平又把身扭向一边。
“郑厂长,我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赵雨来低声下气地说。
这次和郑新平说话的口气没有了以前和武学兵谈完话时的硬气。
“错了,你知错了?”过了半晌郑新平才慢腾腾地坐起来,“那你说说,哪里错了?”
“我不该私自用车。”赵雨来故作谨慎地望着郑新平。
“既然知道了,就去按规定来吧。”郑新平仍然说话心平气和。
“郑厂长,不能啊,我还凭着这个月的工资给媳妇买自行车哩。”赵雨来情急之下突口而出。
“媳妇?赵雨来,你什么时候有媳妇了?啥时结婚的,我怎么不知道。”郑新平以为赵雨来在糊弄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雨来低头捏弄着手里的车钥匙:“还没结婚,置办齐全才结。”
郑新平想了想,该说的都说了,该让他知道厉害的也知道了,也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
再说是郑锋军要用,他也不好拒绝。
话虽这样说,要是纯粹让他没事,又谈何令行禁止,不能没了规矩,让他们以后知道收敛点:“赵雨来,我看在你是新来时间不长,我那小舅子又为你说情,这次一个月的工资就暂且压着,以后再犯一并处罚。”
赵雨来一听立刻喜上眉梢:“谢谢厂长!”
郑新平口气一转:“你先不要谢,扣你五十元,你去交到财务室。没意见吧?”
赵雨来虽然心疼五十元钱,却不好再说什么,应了一声就要走出去。
郑新平又递来一句:“但你要记着,不管是谁用车,下一次绝对不会给你再留这个情!”
赵雨来出了五十元钱,心中自然觉得委屈,岂能不和郑锋军诉苦?
郑锋军一听,这哪里是罚赵雨来,显然就是杀鸡给猴看,心中不免嫉恨。
正苦于没有拆郑新平台的机会,乡里通知开会。
不是有关钱和戴花的大事好事,郑新平一般不亲自参加,郑锋军一如既往地代替去了乡里。
到了才知道是乡里落实上面的指示精神。
会议内容有三条:
第一,全乡部署村头村尾悬挂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的幅条和标语,并及时组织集体组织观看回归盛况。
第二,认真贯彻公安部统一部署的全国夏季严打专项斗争事项。
这次会议是由乡里书记郑小立亲自布置。
第三,全乡要全面保持生产安全,生活稳定,准备以饱满的热情迎接即将到来的十五大胜利召开。
正好郑锋军负责厂里的治安工作。
郑小立会后专门把郑锋军留下来进行安排促导。
在邱上乡邱上焦炭厂是唯一一个集体工业企业,也是管理最复杂,人员最多,流动最频繁的地方,有时还会招一些外地人来。
郑小立给郑锋军强调了几点后,一时无事又和他说起了焦炭厂滞销一事。
他说已经托关系找到一家愿意低价收购现存不合格产品的厂家,这样也能给焦炭厂减少一些损失。
让郑锋军回去和郑新平研究一下,如果觉得能行就让对方过来具体商谈一下。
顺便又问起郑新平的身体状况。
自从郑小立来之后,郑新平一直称身体不好,几次开会都没到场。
此时不免顺便问候一下。
郑锋军对郑新平那天责罚赵雨来的事还心存芥蒂,便趁机说:“哪里有病?武乡长在的时候,他跑乡里跑的特勤快,有也是心病!”
话不多,让郑小立听起来就意味深长。
无形之中就产生了一种认为郑新平傲慢的感觉。
不就是一个村办企业的厂长吗?你的厂就设在乡政府的眼皮子地下,连我这个书记都不放在眼里,你心中还能有谁!
正逢来年的村级干部换季,今年就先把你撤下来看你再目中无人。
没隔几天郑小立就带着乡长直接到了邱上村部。
想郑新平毕竟兼着村里的书记,你的厂长我郑小立说了不算,但你这个书记我总能动得了吧?
郑新平一见郑小立突然光临,又是吃惊又是慌乱,忙让会计买茶买烟倒茶倒水。
郑小立不动声色地先说了一些农田里的事,又说了一些上次在会上强调的夏季严打的事,最后才慢慢地把话引到正题上:“郑书记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郑新平一听立刻动了动腰部:“倒不是大毛病,就是腰杆直不住,时间一长就难受。”
“上次我还和厂里的郑副厂长问起过你。我和成乡长商量了一下。”郑小立说着扭回头看了看和他一起被刚任命来的乡长说,“鉴于你身体的原因,为了不耽误村里的工作,我们建议你做个取舍,要么辞去焦炭厂那边的厂长一心一意当好村支书。要么你就去当你的厂长,把村支书交给其他人先代理起来。这样,无论对厂子对村里,还是对我们乡里的工作都是一件好事,你说呢?”
郑新平感到事情来得非常突然,心中一时不好接受。
对于一向在村里呼风唤雨的他来说,不说不是一次艰难的取舍。
哪头轻哪头重他心中自然有杆秤。
在村里虽说能一言九鼎,但毕竟和一群土农民打交道,每年上面给的那点补助还不够塞牙缝。
再说这几年给村里的拔款不多,一个萝卜符一个坑,想花点也不是十分容易。
又要审批又来检查的,还要绞尽脑汁地搞变通,一时变通不了都是事。
还有村里一群穷光蛋瞪着眼睛在后面瞅着。
选择当厂长肯定是必选之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自从当上厂长以后已经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往条子上一签名就是好几万,让他放下这一头是肯定是不行的。
郑新平虽然撂下那一头心有不甘,但熊掌和鱼不能兼得,那就毫无疑问地选择在焦炭厂继续当厂长。
郑新平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失落很大。
村支部书记虽说挣钱不多,但平时看惯了村民向他点头哈腰,这要是不干,谁还会再递来个笑脸。
颓然之间,不由地又想到了郑小立。
他刚来才几天怎么会把第一把刀就挥向我郑新平,问候身体状况只不过是一种托词,这次来他是已经做好决定了的。
再一想又总觉得事出蹊跷,这里面似乎隐含着什么。
难道仅仅是称病推脱了几次会议就会招致这样?
一个新来的书记和一个新来的乡长,对邱上的实际情况都不知根底就不问青红皂白三下五去二拿掉一个多年老书记?邱上乡第一个大村的书记?而且还是乡所在地书记?这其中是不是有人向他们添上了黑话?
忽然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郑锋军。
自从新领导来后郑锋军到乡里不止一次两次。
这次郑小立特意提到郑锋军,会不会是他狼子野心没给添上好话?
郑新平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第二人来。
他在心中无端地对郑锋军产生了一种反感和敌对情绪。
郑锋军几天后就听村里的人说乡里把郑新平的书记免了,心中不免感到得意,幸灾乐祸。
你郑新平居位自傲,双权独揽,目中无人。
上次竟然会借打压赵雨来让我看,我也不能让你称心。
我惹不起你,奈何不了你,自然有人会搬得动你。
这下好,把你的村官撸了,看你在村里再摆驾再摆谱!让你死了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他知道这两天郑新平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兴头一定不高,来厂里也少,不免又想入非非起来。
现在焦炭厂的各行各业都基本已对他臣服,只是财务室水泼不进光穿不透铁板一块。
如果能把财务都控制住,那位郑新平叔叔也就是个空头司令,到时候我郑锋军想怎就怎岂不畅快。
可从哪里下手,又如何下手,这可是门学问。
既不能明目张胆让别人特别是让郑新平看出来,又不能不出手。
姓张的科长肯定不行。
听郑新平说那是他年轻时在部队里的战友。
接着对其他人做了个筛选,经过反复斟酌想到了樊小三,韩大海的小舅子。
既然粮站那后生说是冤枉的受了陷害,这不是正好给他澄清一下吗?
现在胡小红,韩大海都离去,看他还依靠谁,看他再嘴硬。
说干就干,他让何冰去财务室把樊小三喊过来。
樊小三一听说是郑锋军有请,不知何事,心中早已提心吊胆起来。
他怎能不知道现在的厂子里就是郑锋军一手遮天。
一定程度上比正矿长都威严。
赶紧一溜小跑赶过来,见了郑锋军先毕恭毕敬给郑锋军递上一支烟来。
郑锋军轻轻地抬手做了个拒绝的动作。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郑锋军也不看他摆着官腔问。
“呵呵,不知道。”樊小三一双贼眼在眼眶里打着转转,看上去异常激灵。
“当出纳几年了?”郑锋军又转了一个话题。
“建厂的时候就来了。”樊小三一边回答一边观察着郑锋军的表情。
“还想当下去吗?”郑锋军的样子阴阳怪气。
樊小三一听心中似有不服。
不就是一个副厂长吗?厂长还在位,你凭什么说这样的大话,再厉害也不能越过郑新平。
心中虽不服气脸上却没有表示出来,装软说:“郑厂长,这不是您的一句话吗?您说让干下去就能干下去。”
郑锋军没有想到长得和贼似的一个人,还真会说话。
不过据他观察这种人会见风使舵,一般是欺软怕硬,你要真给他的厉害,说不定能立马跪下。
“你那计算器是真的丢了吗?”他的问话很突然也很含糊。
樊小三似乎没能听出来,张着嘴巴懵懂在那里:“什么?计算器?”
郑锋军也不再重复更不解释,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看他如何表演。
过了半晌,见郑锋军依然在等着答案,樊小三才恍然大悟:“您,是,说,上次粮站那后生的事?”
郑锋军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樊小三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从他的神态上不难看出他的大脑在快速地转动,也许想竭力理出个思绪和判断来。
“这里没有别人,你把实情告诉我,我也许会考虑放过你,如果还不知悔改,小三,那就对不起了,谁也救不了你。”郑锋军说话声音不高字字带血。
樊小三一时不知所措。
什么意思?他重提这些老调重弹的事意欲何为?不会是粮站那后生所托吧?还是郑锋军另有目的?我要是不承认看你能怎地。
想到这里,樊小三脱口而出:“郑厂长,那件事不是已经明了吗?您当时候也是知道的,那后生偷了我的计算器是治安队查到的,我也是还回来计算器的时候才发现。”
郑锋军一听,这小子要不加点调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还要编是吗?樊小三,我可是抱着坦诚的态度来的,你要再编,就让何冰他们来处置吧!到时你可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
樊小三的心中开始矛盾起来,他不知道郑锋军手里掌握了什么,如果没什么,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怎么会又翻腾出来?
心念至此一脸苦笑:“郑厂长,这,这——”
郑锋军也是观言察色的好手,猎物再会转圈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我再问你一遍,你和韩大海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说!”郑锋军加重了语气。
这句问话使樊小三愕然而怔措手不及。
什么意思?他怎么会把话引到我们的关系上?难道他已经了解了什么?
当时的事情自己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又不曾在其中做什么,更不曾得到任何好处。
想到这里,他在快速权衡地盘算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吐出实情,他感到很迷茫不知所措,就像一个迷路的人踯躅在十字路口。
“也没啥。”他试探地说,两眼紧盯着郑锋军。
“完了,谁也救不了你了,你就等着吧。”郑锋军说着站起来像是要走的样子。
让樊小三不由地一惊。
听人说郑锋军可不是饶人的货,说不定他已经都弄清楚了。
情急之下上前一步拉住郑锋军的袖子:“哥,军哥,你就饶了我吧,我都说!”
郑锋军重又坐下来两眼看着他不说话。
“我和韩大海是一竿子刚打着的表姨兄弟,那天他找到我说,明天他要惩治粮站那小子,到时候让我只承认一下,点个头就行。军哥,我可是没有参与他的事情。”说着看了看不动声色的郑锋军,“第二天他就打了那后生,还搜出了计算器,不,是他那天先向我拿走的计算器。”
“你还说没有参与!你又提供诬陷别人的东西又伙同别人诬陷他人,你早就该去公安局的黑房房里住几天了!还说没有参与!就凭你顽固不化执迷不悟这一点也不配在财务上当出纳,还是卷铺盖滚蛋吧!”
“哥啊,我的亲哥,你让我怎我就怎,可不能就这样撵走我呀,我还没有找下老婆,这要是让人知道了谁还跟我!求求哥饶了我这一次吧。”樊小三说着声泪俱下。
过了半晌郑锋军又问:“韩大海为什么要诬陷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是不是胡小红也参与了?”
“没有,哥,这个我知道。”樊小三这次一点都没有停顿,“是我大海哥想讨胡小红的看重,也就是想交个投名状。”
“是不是与魏小芳有关?”郑锋军一针见血。
“哎呀,我的亲哥哥,没有你看不透的事,正是因为魏小芳!那小芳一直都对胡小红不理不睬,正好那两天那后生找她找得勤,大海哥就借机教训了他一下,也好让魏小芳死了那条朝三暮四的心,对胡小红死心塌地。”
“你们也真够赖的,人家魏小芳的自由权都被你们给剥夺了!”郑锋军气狠狠地说。
樊小三疏忽了郑锋军和胡小红之间的恩仇,撕嘴笑了笑:“呵呵,这不就成就了红哥的一桩好事嘛。”
“好事个屁!”郑锋军很想抽他几个大嘴巴,就是有他们这两个帮凶,胡小红才硬生生从他的手心里把魏小芳给劫走。
郑锋军虽然对樊小三有恨,毕竟樊小三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充当了一个小卒,也就不与他计较。
樊小三感恩戴德一个劲地说谢。
郑锋军随即交给他一项特殊任务,以后厂里所有的财务活动都要先来让他过目,包括郑新平支取的款项都不能瞒他。
这就等于在郑新平签准支前,先到他这里做了报备。只有这样才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樊小三哪敢说半个不字,一口满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