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
昏沉的长门里,连剑光都淡,长剑一闪,人头落地,浓得地上一圈血迹,到处都是尖叫。
刀剑入肉擦骨声“咯““嚓”,血液回溅,还是温的。
人影四散,天暮薄光,廊芜为光所侵染,压得扭曲。
几次摔倒,模糊又朦胧,一声长恨,是看地上气绝的父王。
泣不成声,是母亲,母亲她在梁上……再不睁眼…
她猛然惊醒,皱眉抚了抚心口,回顾四周:木栏,铁锁,稻草,以及周围在皇家宴席上见过的往日鲜妍,而今奴仆不如的贵女名媛们。
男丁都杀绝了。
无可挽回了。
连叹气都是多余。
这般想着,却又听见明英帝姬在破口大骂,她甚为不耻,做公主帝姬时张狂就算了,到了这种地方,居然还不收敛!
真是丢人现眼!
想她几位哥哥都为国捐躯,她父亲若非年迈,也是愿上战场……竟是为了这种人活着白丧了命么?
帝姬公主不自尽全国体统,竟想入圣国太子寝帐再博荣华!
这是叛国!这是个贱人!
明英帝姬还朝她过来,“昭玥,咱们可是皇族嫡出女子,这些庶妾偏妃生的,本就该唯我们之命是从!”
“虽然为俘,可这尊卑,还是要论的!”
昭玥郡主没理她,却又见她向角落一人走去。
这是要杀鸡儆猴了。
明英素来是个悍妇,这角落的女子可招架得住?
“这是谁?”明英厉声问那人身旁的女子。
被问的人回道,“那就是个卫国私奴生的,帝姬尽管打死好了。”
说罢又讨好明英,“帝姬容貌明艳,定得太子之心,介时,一定救救我等姐妹。”
明英听言笑道:“私奴生的?也配到这儿来?”
好似这战俘营还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一样。
“你,还不给本帝姬行礼!”
明英不知为何,有悖常理地跋扈。
有些人就是这般乐观,总还以为自己很快能当上圣国太子的爱妃。
“陈国已经亡了,你不是帝姬。”
那人背着众人,声音虽轻又笃定。
说一个简单的道理,再明白不过的处境。
她们这一群贵女,就算遭受押解,遭受死里逃生,那身上为尘染泥脏的衣裳,黯淡了鲜妍颜色,也能看出是贵氏规制。
可这人不一样,她身上是再简单不过的两重衣裳,甚至还围着一个擦手的厨房佣人的围裙。
这样的打扮,圣军怎么认出她是陈国贵族的?
明英以为圣军抓错了,说:“你这贱民,还不与本帝姬起来!”
“明英!”昭玥喝止她。
明英没看见那女子手里攥的削果皮的小刀,昭玥看见了。
不管怎样,不能叫自相残杀,那也太过难堪了。
便叫明英过来,不过这一圈人,也算明英生得最好,就也引了一群簇拥,安慰叫她消气。
昭玥松口气。
又去看那人,那人还是不言不语地背对她们。
她走过去,轻声问:“你是要殉国么?”
陈馥姝怎会想要死呢?
她又问,“你是怎么被抓来的?”
“郡主,何必问呢?”陈馥姝动也不动,“已然这样了,谁也不是明英,还以为有活路不成?”
至于为什么被抓……那得怪她的“妹妹”。
陈馥姝道:“就刚才在我身边不远坐着的,和明英说话的那个女子,国破的时候,她穿着坠地裙逃跑不及,见我跑得比她轻便,跑在她前面……就在圣军来的时候喊我‘姐姐’”
陈馥姝叹气,“那可是我第一次被贵女叫姐姐。”
这语气是太多的嘲讽和心寒。
昭玥忽然觉得愧疚,可能因为她也是贵氏其中一个。
“你想要活,就不该带刀。”昭玥定定看她,“把刀给我。”
“亡国尚有尊,君子死而冠不免,圣国不敢怠慢帝姬。”
“太子年未及冠,尚未婚配,若见帝姬这般颜容,自然心爱。”
“就是,我们只望能有些恩惠,依例,将我们婚配于圣国臣子就是。”
昭玥看明英正得意,道:“圣太子根本不是纳宠,只是这群无廉耻的亡国奴在自己疯癫。”
“你快将刀给我,待会明英或圣军来了,也寻不了你错处,只要不节外生枝……”昭玥沉了语气,“圣太子是当真选仆婢,那最能活的,就是你。”
陈馥姝皱眉,“你不想活?”
“国亡了,但本郡主不愿做亡国奴。”她从陈馥姝手里摸走刀。
陈馥姝犹疑,但也没拦。
这是当时给她那‘妹妹’削苹果来不及丢才踹进衣裳袋里的。
今天才摸出来。
亡国若是有尊,大概就是还没有搜她们的身吧。
“带走!”
圣军过来押解。
明英还高兴,以为是去做太子妃。
她们跟着这群兵勇后面走,被押着,呵斥着。
却见到那为首的将军,向一个眉心点朱的姑娘卑躬屈膝。
那姑娘高贵明亮若神明,话语天真任性。
而手上,却是银链!
明英瞧了那姑娘容貌,心虚地低下头。
但又听人言锁链,就张扬得意,还说:“还以为什么值得贺连山卑躬屈膝,原来也是个卫国私奴。”
又听说是当时攻城的囚犯,就像受辱一般,道:“难道日后本帝姬要与那囚犯共侍?这可不能依!”
她当时觉得可笑极了。
在那姑娘面前,太子还能看见旁人么?
她都不能,遑论太子。
陈国亡就亡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帝姬来给亡陈抹黑……
陈馥姝尽力不和这群愚蠢贵氏发生冲突,昭玥说得对,不该节外生枝。
便等着命运,看到底会被推向何方。
......
“你不是说,吃饭吗?”娇栀哀怨地看着圣洇流。
面前是两排女子,都捧着食案。
圣洇流搛一筷焖笋喂她,娇栀瞟他,还是张口吃了。
明明案前有饭菜,偏要那群人捧着食案。
估计那食案也是空的。
她想了想,也可能是以此为挑拣准则,或者……能防之刺杀?
毕竟那样动作被放大,自然看得出来。
不由觉圣洇流老谋深算。
可这不又是试探她么?还非要在吃饭的时候……就不能换个时间么?
嚼完焖笋,觉得好吃。
又自己搛了几筷。
“栀儿,你来挑吧。”圣洇流果然开始了。
娇栀筷子不停,“那就抽签吧。”
帐中女子都觉异常,这不是纳宠?果真是选婢?
而未中选的呢?
圣洇流听了还点头:“你倒是很公平,也对,生死由命。”
一下,气氛就紧张恐惧起来。
明英第一个失控,喊道:“圣国好无礼仪!就这么对待我等贵氏!”
“我们好歹是宗室血脉,名门淑女,岂容你这般轻贱!”
娇栀吃她的饭,跟她有什么干系。
“带下去,相信帐中贵女,也会高兴少一人抽签,多一分生之可能。”
圣洇流不是说废话的人,明英马上被带走,刀剑出鞘,斩杀的声音她们听得太多,认得出来。
于是都战战,有甚者已然瘫坐。
原先,都以为是做宠姬宠妾,说什么选婢不过是挽声誉遮掩的虚名。
没想到,真的是选婢,真的是弃用便杀。
“殿下,殿下饶命!”一人求饶,便有一半哀求附和。
圣洇流看娇栀有点吃不下去,轻抚她发顶,“你慢慢吃,孤给你选。”
娇栀明显就松了一口气。
这试探的,何止那些陈国贵女的生死。
更多的,是试探她。
“怕什么?”圣洇流给她布菜,款款温柔,“就算你是什么人,孤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娇栀:“……”难道她会相信这种鬼话?
她拍下筷子,圣洇流挑眉。
她又把筷子拿起来,委屈求全。
圣洇流命台下,“食案之上的碗盅,揭开有刀者,杀。”
众人惊惶,都不敢揭碗。
“再不揭开,照样是死。”
圣洇流如同玩游戏,这昏君暴君与圣君明君的差别其实不大,就在于对象是谁罢了。
反正她们是奏折军报上早已写下的“陈皇室,元乱军杀灭之。”的结果。
她们现在就是死人,没有人会计较的。
陈馥姝在康王府打杂多年,自然掂得出来里面是什么。
早在路上把东西还给她妹妹了。
反正,“妹妹”本来就逃不过死。
她揭开盖子,定定去看,无刀。
便长吁一口气,整个人失力般瘫倒地上。
旁边人见了,也都颤巍巍打开,有刀的,顷刻被拖了下去……
当然包括“妹妹”了。
她瘫坐地上,很是害怕。
“殿下小心!”
却见一柄小刀从自己眼前飞过,直向主座的圣太子而去。
娇栀感到危险,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正好给圣洇流挡刀,忙侧身躲避被圣洇流拦住,生生错了躲开机会。
心想这太子实在心肠阴毒,刚刚还温存情境,现在就毫不留情地拿她来挡刀,实在无耻!
那刀近在眼前,圣洇流轻巧地将她控到他腿上坐着。
娇栀只看见眼前金玉相博,一瞬银光寂灭,玉箸相挑。
那厨刀折了方向,带着强劲的力朝反方向飞去,有个女子倒地,那刀正插在她头上,额头不断流出鲜血。
“啊!”几声尖叫,然后几声短暂哭啼。
陈馥姝不敢往后看,那是昭玥,也是她给昭玥的刀。
所有人都看看上首的圣洇流,他掌握着她们的生死。
圣洇流拿帕子擦着玉箸,抱着娇栀,夹了一筷雪菜吃了。
“殿下,殿下我是无辜的!是那个人自作主张,殿下,饶了我们,殿下!”
“殿下,殿下,我们不想死!”
“殿下,饶了我们吧……”
几个贵女再不敢揭盖,不住叩头。
圣洇流道:“孤放在碗里的刀,是伤不了人的。”
娇栀一惊,她当时也看见了,那把厨刀,像是削皮用的。
帐外来人拖走了尸身。
又有人发狂拔出簪子就要上前来刺,自然也被拖走。
“还剩下几个?”圣洇流看了一遍,应该够了,“栀儿若想要,孤就留她们活着,给你做婢子。”
这她早就听圣洇流说过了,所以这是圣洇流说给这剩下的,刚刚死里逃生的人听的。
娇栀可有自知之明得很,圣洇流才不是给她立威收服人心。
这是给她树敌!
叫她只能依靠他,讨好他,才能无忧地活着。
现在就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火的两边都在等她的回答。
“殿下,”娇栀低头,闷闷地“你这么对她们,就不怕她们报复我吗?”
她再抬头已经泪水涟涟,“你一点都不为我着想。”
一时无言,不知如何应。
圣洇流主场地位一下迷失,原先是试探人心,叫她惶恐或而自知好顺服于他。
现下倒是他一人疯了。
全在不知所谓地杀人了?
逼不出她说话,倒逼出眼泪来。
若不是他喜欢她,舍不得,他要什么真相底细得不到?
娇栀扯他袖子,“殿下,我要换新衣服。”
圣洇流:“……”
她好似很会利用这份喜欢。
更会助长这份喜欢。
今日,就放过她吧。
娇栀还看着他,这回没扯袖子,去牵住了他手。
圣洇流心跳得漏了一拍,板着脸,冷声道:“自己去吧。”
娇栀当没听到,拽着圣洇流就往里间去。
圣洇流:“……”
被个小姑娘拉着走,感觉还是很微妙的。
堂下人面色各异,但都知道了这个当初的“攻城囚犯”有多得幸于圣国太子。
又是这样的杀伐之下,真真切切地察觉到了亡国,察觉到生死执掌系于他人之手的悲凉。
但等了一会,腿都僵木了,还不见处置。
心头恐惧更甚。
“一个个进来,伺候姑娘。”
里间传出令来,外间统都推搡不敢先去。
守帐兵卒直按了一个进去,后面人人自危。
不消半刻求饶声传出,人也被拖出去。
“殿下!我能做好,让我活着吧!我再试一次…”
馥姝听着,头皮发麻。
到她的时候,后面只剩了三个人。
她镇定着进了里间,行礼道:“太子,姑娘。”
圣洇流微挑眉,这个倒是有眼力见。
“伺候姑娘穿衣。”
“是,”
娇栀在寝帐里,头发还是披散,垂在床帷间。
馥姝道:“姑娘,穿衣裳的话,先把头发绾起来吧。”
那姑娘撇嘴:“他不让我绾发,说待罪之身,本该脱簪。”
馥姝:“……”
这种事,可不该是这赌气的口气说出来的。
她也想讨这姑娘欢心,这是现在她活下来的根本。
就笑问,像与一个孩子套近乎,问一些自己并不关心的简单问题:“是殿下说的?他何时说的?”
“就是刚才,他为我梳头,但是他不会绾发,弄了许久也不会。”
“他就说,”那姑娘学起太子,昂首道:“你本就是罪人,只是因为孤疼你,才让你有这些,你本就该不绾发,脱簪待罪才是。”
“哈哈哈哈。”那姑娘笑起来,又装大人一般:“我才不在乎,我也懒得梳头。”
陈馥姝:“……”
她该怎么说才好?
不会这姑娘待会就跑去和太子说“这个人不理我”然后太子把她拖出去砍了?
她绞尽脑汁想怎么回这句话。
又听娇栀道:“快给我更衣呀。”
馥姝找回一点底气,赶忙给娇栀解身上系扣。
才发现她这身上衣裳有浅淡的蟒纹,是太子的衣裳……
便更不敢得罪。
“你知道,刚才那些人是怎么被拖出去的么?”
娇栀又和她说话。
她答:“大概,是不敬姑娘。”
娇栀笑笑,“你之前是陈国贵女么?什么这么熟练地行仆婢礼仪?”
“现下是姑娘的侍女,姑娘若想知道,馥姝以后慢慢说给您听。”
娇栀听了倒是真有几分开心,道:“你还真把我当孩子哄。”
馥姝觉失言,想着这时是否要请罪。
“你是真的很想活。”娇栀指了指一件粉白的衣裙,“太子说要那一件。”
馥姝去取了来。
娇栀跪坐床上,身无寸缕,却是叫她畏怕。
她拿了衣裳过来。
“是我的侍女?”娇栀看她,仍笑,“还是圣洇流的侍女?”
馥姝手里衣裳落到床上,往下一跪。
“只求能服侍姑娘,并非别意。”
娇栀在床上看跪地的她,“你的命,而今可是我留的。”
“姑娘恩德,馥姝不忘。”
倒是聪明人,从不乱抉择。
不是眼线就好。
“给我穿衣。”她伸手拿了衣裳,手上密银轻响。
就算这个样子,就算每每沐浴,身无寸缕,还有两道链子……她也要把圣营整个撬过来!
她也要让圣洇流付出囚禁恐吓她的代价!
馥姝爬起来拍拍灰,这才上前给娇栀系那些精致复杂的系带,扣上别致雅奢的各色材质的扣子。
穿毕衣裳,再将头发拢到身后。
馥姝忍不住到:“姑娘,殿下兴许是与你说着玩的,要不就把头发绾起来?”
“你还敢抗太子之令?”娇栀咋舌一样,“怎么叫我担罪名?你自己去找太子说。”
馥姝:“……”
这她哪敢…
她越发觉得未来叵测,这个姑娘比起太子,是不遑多让的喜怒无常。
那太子不知道么?
“殿下!”姑娘跑出去,她发现即便是锁了脚镣,姑娘还是行动自然,那锁是锁什么呢?
怕反抗么?
一个小姑娘,军旅多年的太子会怕她么?
她按下心里惊疑,只见太子见姑娘奔出,忙上前几步抱了她。
姑娘还挣着从太子怀里出来,要展示新衣。
“殿下,好看么?”
圣洇流贪看她,并不急回答。
这小丫头果然更是人间富贵花,虽说白衣素服倒也出尘,有类仙子。
可这样的锦绣衣裙,纷繁装饰,才能留她在人间。
在红尘。
“殿下,馥姝说你不许我绾发是说着玩儿的,你说她说的对么?”娇栀抱着圣洇流手臂,抬首道。
陈馥姝:“……”
她忙跪下。
可不能叫太子以为她蛊惑姑娘……
圣洇流看那人一眼,又笑对娇栀,“这是你选的侍女?”
娇栀笑,“这是殿下给我的侍女,殿下说了,栀儿本该什么都没有,这都是倚仗殿下喜欢。”
陈馥姝:“……”
这姑娘,在太子面前也这么敢说。
“又生气了?”圣洇流捏她脸颊,“睚眦必报,哪一句都要还回来,谁教你的?”
娇栀偏头不说话。
圣洇流算了,抚她发顶,“你开心便好。”
“那你给她赐个名字,就做你的婢子吧。”
馥姝最有眼力见,赶忙道:“请姑娘赐名。”
“你不是有名字么?”娇栀似是懒得费心,“就叫你自己的名字好了。”
她可不是圣洇流那样自恋的,能随意给人取名的人。
名姓就是一重身份,这岂可轻易剥夺。
馥姝心里一松,微微感激,“是,定竭力照顾服侍姑娘。”
圣洇流审视这陈贵身份的婢子,倒也无多话。
“殿下,军师请您去议事。”
帐外禀报,圣洇流出去之前,嘱咐娇栀,“你若无聊就试试衣裳,孤回来之前,莫出帐门。”
娇栀乖乖应了。
圣洇流犹不放心,于是威胁别人,对馥姝道:“姑娘若是出帐,或有闪失……”
馥姝立马道:“定看好姑娘,不敢有违。”
他这才走了。
他一走,娇栀就露真相。
对她道:“那刀,是你的吧。”
这不是太子与刺客及刺客嫌疑人的博弈诛心。
而是这个美得不像人的怀有重大疑团的宠囚与太子的较量。
现在,这个较量烧到她头上了。
而她那时浑然不觉。
帐外早已清洗,除去陈馥姝,无一幸免。
真是应了昭玥的话,殉国的当殉国,活着的也该有资格活着。
那些享受了贵女帝姬的荣华的女子,也终究会与故国同去。
而陈馥姝,昭玥觉得她不必为陈,毕竟陈,连一个虚名都没给她。
厨刀一掷,牵连甚重,正是她的所愿。
不愿宗族垂尾乞怜,不愿亵渎亡陈。
于是眉心血窟窿,插的刀都不拔,就拖去了乱葬岗。
一个战俘营,就活了一个陈馥姝。
就因为,只有她会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