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空公司要求乘客搭乘航班时，必须提前一个半小时到达机场，父母的航班中午一点多起飞，大家不到十点钟就从家里出发了，忙完这一通，肚子刚好咕咕叫，四个人便在机场外面找了个简餐馆子，凑合着吃点东西，再各自回家。

从头到尾小熹一直显得怯懦怕生，要么扯着阿诚的衣襟，要么拽着我的手，在与老人家相处的过程中，也是紧紧依偎在相熟的严夫人身边，一步不离，甚是乖巧顺从，对女孩来说这是优势，但对于一个男孩子，未免太像是“家门口汉子”——见不得人、没出息。

走进小馆，找了一个四人餐桌，中间不是方桌、而是长桌那种，吃客两两相对，布局如同火车座席。我和表妹坐在一侧，对面分别是阿诚和小熹。从落座那一刻开始，小熹始终刻意回避表妹的目光，一会儿偷眼瞅瞅周围，一会儿低头摆弄手指头。这不难理解，哪个学生胆敢直视班主任老师？那得吃多少熊心豹子胆啊！我小时候在学校里，看见老师从对面过来，还不是像老鼠见了猫似地麻溜撒丫子惊慌逃窜，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尽管明知孩子惶恐不安，做家长的却无法一味闪避，再多的苦也得硬吞，再难的话也得出口，关键时刻必须首当其冲。

阿诚首先开门见山：“那老师，您看小熹这孩子……”

欣月一本正经地问答：“小熹爸爸，依据我的观察，孩子的精神还不错，身体也完全复原了。”

“那就可以回去上学了吧？”阿诚急切询问。

“这个嘛，”欣月犹豫着：“暂时我无法给您一个肯定的答复，兰先生，待我回去与教务处领导商议一下再说，好吗？另外，小熹说话……”

“老师，不瞒您说，目前的确有一些障碍，”阿诚看了一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儿子，“但他嘴上不说，心里明白，智商绝对没问题，在绘画方面还有几分特长，我们一直没间断地开发他的智力。”

“我看出家长的努力，很可贵，希望他能赶上学习进度，”欣月说。

“肯定没问题的。小熹，快跟老师做个保证，”阿诚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一下男孩，男孩赶忙端正坐姿，冲着老师面露微笑。我知道这是他目前能够做出的最大幅度的情感表露，显然他渴望重新见到校园里的小伙伴。

谈完小熹的教育事项，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欣月用了少许茶点，之后便先告辞了。我把表妹送出店门，又点了奶昔和水果蛋糕，回到坐位上。

我端起桌上的绿茶，吹着浮在水面的叶子，慢慢对阿诚说：“今天在机场，多亏你帮忙，我代两位老人家谢谢你了。”

阿诚看着我，眼含笑意，没有说话。于是我继续：“为了表达谢意，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好吗？”

“好啊，洗耳恭听，”阿诚显示出兴趣，男孩也把清秀稚嫩的小脸凑了过来。

我装模作样地呷了一口茶，又轻轻咳了一声，摆出说书人的架式，打开了话匣子：“话说距今三十多年，某地有一处小村庄，住着一户外姓人家，房主复姓微生……”

我凝神看着阿诚，只见他身子微微一抖，端在手里的咖啡晃了一下。

接着话茬，我又道：“这位微生先生天生异相，有一双世间人俗称的‘阴阳眼’，且身怀丹青绝技，只不过命运多舛、灾祸不断，不仅在村里饱受歧视，而且，年轻妻子在生产时大命换小命，不幸命丧黄泉……”

我刚说过这里，只听“哐当”一声，阿诚手上的咖啡杯重重落在小碟上，发出很大声响，引来其他客人纷纷冲这里投来好奇目光。小店老板走出柜台，走到我们这一桌，殷勤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我摆了摆手，只让他多拿几张餐巾纸过来。

过了两分钟，阿诚脸上的震惊逐渐隐匿不见，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我，小声说：“这些，你怎么知道？”

我伸出手去握住他颤抖的双手，一字一顿地回答：“因缘际会，机缘巧合。”接着，把严教授搜寻老同学的来龙去脉详尽述说了一遍，最后问道：“阿诚，这是你的故事吗？你是微生家的孩子吗？”

阿诚重重地点点头，眼睛慢慢潮湿，继而盈满热泪：“是的，我就是那个微生家的孩子，微生诚。”

“微生诚，微生诚，”我轻轻重复着他儿时的名字，“可是，你现在为什么姓兰呢？”

“是兰阿姨把我从医院带回去，给我一个新家和新名字，还有一位好妈妈，”他哽咽着说。

“阿诚，我不知道你曾经活得那么艰难那么苦，”我也几欲落泪，双手更紧地握住不停颤抖的他。坐在阿诚身边的小熹不明所以地看看我，又扭头看看阿诚，温存有爱地把脸贴在爸爸的胳膊上。

我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里，从小到大始终像一株小草，沐浴在父母之爱的阳光雨露里，对于原生家庭对子女的伤害，在书中网上读到过，却没有亲身经历。此刻，注视着面前无声痛哭的男子，我才真正感同身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

过了片刻，我继续用调侃的语气说，有意让现场的沉重气氛消减几分，“或许是上天开眼目睹了你的苦难，特意派一位天使下界来怜惜庇护你。”

“那是影视剧的浪漫桥段，骗小孩的，真实的人生辛苦多了，”阿诚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兰阿姨的照顾，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如花，我从没见过亲妈，听说她在生我时难产而死，所以，我在别人眼中是克星、不祥之人。我想，如果她活着，模样一定像兰阿姨这样和善慈祥。”

“也一定很疼你，”我接过他的话。

“兰阿姨是好妈妈，她独自一人抚养我长大，两口之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好在当时经济不发达，周围各家都不富裕，人人泡在苦水里，反倒不觉得特别难过，一步一步苦熬苦掖，总算挣扎出来了。”

我静静地听着他诉说过往，有怀念和感激，没有报怨和仇恨。“尽管生活不易，她还是把你养得这样好，阿诚，你的人生真可谓因祸得福啊，”我不胜感慨。

“是的，我一直提醒自己勤奋努力、出人头地，为了加倍报答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养育之恩，”阿诚郑重地说，“只不过……我终究思虑有欠周详，一些事情处理得不够妥当，致使小熹……”

我赶忙截住他的话：“小熹的问题不完全是你的过错。阿诚，切莫过于自责，谁都不是生来就会为人父母，我想，它包括许多技能，需要一个学习过程，初次体验难免出现差池。”

阿诚低垂着头，用双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痛心疾首：“天知道，我多么想给儿子一个无比快乐的童年，让他在充满关爱的环境中顺利成长，可是，为什么他会像我一样凄惨可怜，小小年纪便失去了宝贵的母爱？如花，你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怎样做啊？”

我，身为一个未婚女青年，何尝知道该怎样做？但是，对于他的反复诘问，我无法听而不闻、无动于衷，可此时心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好在我灵机一动，朝着对面的小男孩使了个眼色。小熹果然聪颖过人，立即心领神会，扯着阿诚的胳膊摇了摇。

这一招实在高妙，效用顿时显现出来。只见阿诚抬起头，看着身边的儿子，慈爱地将他搂入臂弯，口里不住地念叨着：“儿子、儿子……”小熹则顺势与父亲的怀抱贴得更紧了。

恰在此时，我急中生智，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新点子：“阿诚，你学过武功吗？”

阿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拜师学武，只是跟随医院里的一位大夫操练过一段时间。”

“大夫还会武功啊？这可是新鲜事，头一回听说，”我的好奇心立马占了上风。

“是兰阿姨医院里的一位中医医师，我叫他秦叔叔，特别擅长按摩推拿。”他从失落懊悔的情绪中走出，陷入了新的回忆，“我在医院里完成治疗后，住到兰阿姨家里。身体虽然好起来了，人还是很瘦弱，也极少言语，好像小熹现在这样。”说着，他把手放在儿子头上，轻轻抚摸着男孩幼嫩的短发。小熹享受着父亲的爱抚，听着非常认真。

“兰阿姨觉得这样下去无益于我的身心恢复，也不利于我的成长，便去求教医院的心理科专家。专家建议我培养一门爱好，兰阿姨为我选择了武术，刚好她又认识中医科的秦叔叔，让我得以‘迎水楼台先得月’，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武林俗家弟子。秦叔叔出自中原的中医世家，家学渊源，也曾在嵩山少林寺修练多年，在武学上造诣深厚。”

“原来如此啊！”我大呼小叫，“怪不得一出手就不同凡响，明摆着是一个深藏功与名的武林高手练家子啊！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今天可算大开眼界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