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鉴尘口中含着一枚清凉丹,懒靠在车厢内,周围都是厚厚的垫子,将马车行进时的颠簸缓冲到了极致。但即使如此,伤处仍是一阵一阵作痛,每过一个坑就是一次折磨,惹得他皱眉不断。
他也想按霍砺行建议的服食一颗宁神丹,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圣裁峰脚下,免得旅途各种痛苦。但他是萧鉴尘,撷英大会即将召开,以他好玩好奇的性子,怎么舍得错过这一路风景?
至于在霍砺行面前信誓旦旦保证照顾好他的秦仞,不提也罢,说来就很生气了。那小子不是在马上,就是在车顶,快活得不得了。从头到尾就没进过车厢一下,只留他一人孤单面壁。
只听得秦仞一声呼哨,在车顶立起来,衣袖挥得生风,叫道:“黄老大!”
接着就是破锣嗓子一声响:“秦少爷,你在这儿啊!”黄老大也是又惊又喜。比不得萧鉴尘阔气,他骑了个毛驴,一顿狂拍驴屁股,挤开路人,奔了过来。
秦仞坐在车顶,遥遥问道:“黄老大,你也是去参加撷英大会的不成?察学审行四部你要去哪部?”
黄老大一路奔一路道:“秦少爷,这一阵可好?神医庄主一切都好?有没有一起过来?”
秦仞笑道:“都好得很。我主子还在山庄呢,车里坐着的,是萧二那个祸害。”
萧鉴尘弹了弹沧浪剑,道:“你不怕我放火烧你屁股?这么说我坏话。”
秦仞道:“你这人时不时说我主子坏话,怪不得被人暗算。如果像黄老大一样时时刻刻惦记着我主子的好,岂不是四体通畅,百病不生?黄老大,你说是不是?”
黄老大愣在当场,不知道是答“是”还是“不是”。但听得萧鉴尘遭了暗算,一阵心急,掀开车帘,整个头就探进来,道:“萧少爷,你没事吧?”
萧鉴尘拥被微笑,黄老大见他脸色虽然苍白,精神却是极好,料想伤势不重,转忧为喜,连声道:“萧少爷吉人天相,我这是瞎担心了。”
秦仞敲敲车顶,俯下身来,道:“黄老大,你还没回我话呢。”
黄老大一拍脑袋,道:“秦少爷,我这粗人一急就忘事,你可别见怪。说来我这德性,哪怕给圣裁峰养马人家都未必要啊,哪里还敢入什么四部,我就是喜欢热闹,忍不住过去看看的。”
秦仞喜笑颜开,道:“正好我也喜欢热闹,最近有什么奇闻怪事,讲来听听呗!”他喜滋滋地打了个呼哨,马车顿时慢下来,刚好够毛驴跟上。
黄老大最喜这个年少听众,当下清清嗓子,说书般眉飞色舞道:“话说最近的武林大事,自然是三小魔头闹东都了。还好东都禁卫军有个姓周的绝世高手,居然将之剿灭了。“
随后一拍驴身,恰似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一般,道:“只可惜,世事难料,这位周统领得了赏钱后就去平安坊买醉,喝多了,一不小心竟然坠落茅坑,溺死在屎尿之中。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被人所害。”
秦仞眼珠子瞪得贼圆,实在无法把“绝世高手”和“溺死茅坑”联系起来。萧鉴尘闭坐车中,虽然看不到神色,却闻得沧浪剑响,一声龙吟。
黄老大哪里觉察得了这些,就觉得独家消息少了几句喝彩,气氛不够。忍不住四下观望,邀点彩声。
果然,四周行人都打量过来,问题没人喝彩,倒是嘘声四起。
一个少年讽刺道:“真和说书一样,大英雄掉茅坑死了,哈哈哈!”
黄老大喝道:“你懂什么!我说的千真万确。这些消息外头都没传开来呢,只因为我正好认得那传安民告示的驿马使者,所以才能知道。”
众人自是不信,又有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故意拉长声调道:“这江湖什么时候和官府亲如一家了,你这粗人居然搭上个官爷?胡—编乱—造也得讲点逻辑吧。”又惹来一阵哄笑。
黄老大又气又恼,道:“你们这些村夫,真是狗眼看人低。实话和你们说,我那朋友告诉我,死的只有两个小贼,都是一刀断首。这消息你们可得不来了吧!”
原来那安民告示写得甚为简略,只说杀人狂贼已被击毙,察此贼曾在临江楼,京师数处犯下重罪,连是什么重罪都一笔带过,现场又无一活口无从问起,所以众人连闹东都的是几个人都不知道。所幸圣裁峰也是手眼通天,多少打听了些内幕,这才把哪几桩案子传了出来。
萧鉴尘坐不下去了,探头出车窗,道:“黄兄,上车说话。”
黄老大识得萧鉴尘以来,第一次被他这样称呼,心里异样,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心慌之下,连忙把毛驴缰绳一交,踏上车来。
萧鉴尘一笑,递过去一个酒葫芦,道:“黄老大,你这消息可是了不得。还是在车内说的好,免得有心人听了过去。”
黄老大志瞬间得意满,道:“还是萧少爷眼光好。外头那些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呸!”
一声帘响,有人如白鹞投林般自窗口而入,原来秦仞也跟了进来,得意道:“想偷偷说什么悄悄话,休想背着我!”
萧鉴尘道:“死的两个小魔头,是什么装束面貌,你那朋友可曾说过?有什么更多细节?”
黄老大搔了搔头,道:“他急着传信,我也没问到太多。刚才我说的那些,就是全部了。”
萧鉴尘点点头,神色自然,道:“撷英大会过后,有空带我去见见你这位好友。”
黄老大自是满口应承。
萧鉴尘道:“我一直在想,这两个小魔头指东打西,行迹毫无规律,圣裁峰的追捕众人才会次次扑空。也不知那手刃两人的高手,是如何觅得他们踪迹的。”
秦仞道:“能轻而易举杀了他们的人,自然也可以轻而易举找到他们。”
萧鉴尘却突然想起了桑干河畔那为刀锋所断的芦苇,淡淡道:“我好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秦仞兴奋道:“是谁?”一派天真之色,毫无掩饰。
萧鉴尘想了想,尚自存疑,就不愿点破,只是缓缓道:“反正迟早要见面的,只希望到时候,是友非敌。”
秦仞也不气馁,知道萧鉴尘也学了自家主子说话只说一半的习性,转头便向黄老大道:“黄老大,这撷英大会是怎么个搞法?说来听听。”
黄老大兴奋道:“说到撷英大会,这个我可是内行,秦少爷,你可得打足精神,事无巨细说起来,这一路都讲不完呢!”
秦仞拍掌道:“最好不过,我就怕你说的少呢,耳朵都洗干净了,只能你讲了!”
此次圣裁峰撷英大会,共计三天。除去审部必须正道前辈推荐入试,察部多行机密之事,不知道报名人数外,其它两部共计千人报名。一个半月前开始报名,报名之时即刻初选,如今来到圣裁峰的参与角逐的,是千人之中选出的二百精英。
圣裁峰并不是一座山峰,其共由三座主峰组成,分别象征儒道释三教。各峰之间有狭窄山脊相通,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圣裁峰只允许自己门人驻守,除非引荐,闲杂人等一律不得上山。所以在山下设置了理事机构以及文武道场。这次撷英大会同样在山下的文武道场举行。
秦仞听得一愣,露出些失望神色,道:“我还以为可以上圣裁峰看看,原来还是不行。”
黄老大眼见他颇为失落,安慰道:“能去圣裁峰的,除了闪耀一时的新秀,或者早已成名的大人物,其它人是接不到邀请的,去不了也是正常。不过秦少爷你艺高胆大,趁这几年闯出个名头,肯定能成为圣裁峰的座上宾的。”
秦仞叹了口气,心想萧二都去不了,更何况我。好在他跟着林君,多少见识过一些圣教荣光,所以倒也不大当回事。
黄老大继续道:“圣裁峰通常选择年幼质高的好苗子加以引入,这些弟子要么是正道门派英秀,要么是武林世家子弟。但是上任峰主出身贫寒,却侠名远著,所以才另开选贤之门,有了撷英大会。”
黄老大道:“此次撷英大会来者虽多,但真若论及,武功方面当推扬州方大家、罗子平、何兴为强,医术方面道太平早就驰名一方,机关技艺汉中郭氏为强。”
秦仞插嘴道:“圣巡使葛中义的弟子霍砺行的武功,也不能名列前三么?”
萧鉴尘一笑,道:“他不需要参与选拔的,直接就进去了。”见秦仞不解,索性详加解释。
原来中原世道,汉时选贤多为察举之制,比若“孝廉”,郡国人口不满十万,三年方可举孝廉一人。按说是沙里淘金,只是推选人才多由地方官把持,稍加贿赂,便选来的“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策良将怯如鸡”。汉末以乱结束,自魏晋时,实行“九品官人法”,将各地推荐的人才分为九等,据此授官,各部门逐渐为高门大户所把持。到得末来,沆瀣一气,政乱人亡,侯景之乱时几大世家多被屠戮。直到前朝文帝,始开科举之风,自本朝,人人可得自荐,但凡有才,一举进士登科,便名扬天下,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也,所以本朝能罗致天下人才,方得气象万千。
圣裁峰创始之初,便有入世之心,虽然行事未免保守,但外界变化如何不知。撷英大会立意便是仿世间之变,取整个武林之才,虽沧海遗珠,也撷取不误。但是内部察举,毕竟为主流,一直沿用下来。
黄老大不住点头称是,这些官家故事,他自是不大了解。萧鉴尘却明若观火,娓娓叙来。秦仞初来中原,哪知如此多之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时时插话。
黄老大道:“四部选人,其中察部,审部是秘不对外的,除去通过初试的人选,其它人连复试地址都不知道。只有学部和行部的比试对外开放,一边是武林对抗,一边是能工巧匠,倒也不枉各路观众到此一游。道神医一把年纪了,也来参加学部甄选,真是难为他了,他对我有恩,我明日说什么也得过去替他摇旗呐喊。”
秦仞与道太平也就万兴酒楼有过一面之缘,谈不上太多情份,此时居然也嚷着要和黄老大一同去,好一路听故事。
萧鉴尘对那些方士技艺哪有兴趣,不由得哀叹一声,道:“那我呢?你不是说好照顾我一路的么?”
秦仞嘻嘻哈哈道:“自然只能拖着你一同去看了。”
萧鉴尘道:“我不!”
秦仞得意道:“我让一只手,只用一只右手和你对打,你赢了就去看比武。只是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打架?”
萧鉴尘恨得牙痒痒,切齿道:“不用你动手,我自己认输!”
黄老大、秦仞捧腹大笑,这第一天比试观看哪场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