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身布衣更是看不出原色,试了试感觉够宽敞,就站起身够着铲子爬了上来,楚闫蹬了蹬身上的土,走到推车前,把宁清瑶连人带被的抱起,好生放进深坑中,还很宽阔。
往坑里埋下第一培土时,那土块砸在宁清瑶早已穿到褪色,不再光鲜的锦衣衣袖上,散成了密麻的碎末,楚闫的喉头间忽然涩痛不已,那个画面就像也在她的脑海中炸开一般,就这样把她和宁清瑶短短十余年的回忆摔了个粉碎。
楚闫看着宁清瑶身边的空隙,心血来潮想把自己也放进去,可只怕没有人帮她填土,于是她断了这个念想,盯着那片空隙,一铲子一铲子的土填下去,直到连宁清瑶的一丝一毫再也看不见,就好像把自己也埋葬。
身后是高升的太阳,一块拙劣的土堆前,坐着一个瘦高的小孩,她蜷起长腿,将手中一块更为拙劣的长石碑圈在身子中央,拿着一把极钝的匕首在那里刻着什么,不时拿起身旁的一块石头,对着那匕首往石碑里敲。
如果有人能看到这个场景,一定惊异不已,这个孩子的怪力强悍无匹,好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没一会儿的功夫便把熟手匠人要用专业的錾锤细心捶个半天的碑文,三下五除二地刻好了。
虽然那字一个个的都不太好看,可陷进去的极深,看着很有一番沉重之感。
楚闫抱着那块刚刚刻好,比她身子还要宽上许多的石碑,将它死死按进了土堆后的平地,用手扫去石碑边沿被挤压上来的余土。楚闫坐在石碑前淡淡地看向这座整体都粗制滥造的坟墓,眼湖平静地如一汪死水。
碑上深深刻着,故楚母宁清瑶之墓。
这是宁清瑶在还好好的时候,就常在她耳边念叨的:将来等我死了,如果宁家不肯为我收尸,落在了你这小畜生手里,你一定要在碑上加上楚氏,娘归楚家的根,随你爹去。
宁清瑶教楚闫怎样写楚字教的最为用心,她平日醉时,会哭喊着叫楚闫,楚从林..或是重临,楚闫不知晓。只知道她的生父名字大概是如此这般叫的,却不知是具体哪两个字。
她在宁清瑶清醒时问过她,她听完就跟发了疯似得,把家里砸得更为家徒四壁,后来楚闫渐渐长大后明白了,宁清瑶也不知道。
在楚闫年幼时,宁清瑶曾带着她偶尔找上宁府堵上几个姐妹、姨娘诉苦,要得些银两,后来见此法有效,自己卖不下脸面去,就驱着楚闫去。
一来二去,楚闫就识得了些府上本是一脉的兄弟姐妹,他们跟她说:你娘亲不是宁家的人,她自己不知检点和一个不知何处来的男子欢好,怀了你,东窗事发后,那男子早就拍拍屁股不知所踪,家主询问你娘亲,本想找上门去,讨个说法,谁知你娘亲却连那野男人的名和字都写不出来,还坚持要生下你,哼,简直是败坏我宁家名声!
你这小孽种就更不是宁家的人了,回去问问你娘亲,还有没有脸来!
楚闫听着如此折辱宁清瑶的话,不论真假,上去就和那几个在宁府养的膘肥体壮的小公子扭打了起来,样子看着吓人,等几个姨娘发现制止时,却发现楚闫才根本是毫发无伤,而那几个小公子的门牙,各被掰下来一颗,汹涌地向嘴角外渗着血。
几个姨娘脸色一下就变了,朝楚闫扔下一句,以后你和你娘不必再来找上我们,就领着几位嚎啕大哭的小公子头也不回地回了府。
回到家没要来银两,宁清瑶又哭又骂地将楚闫打得遍体鳞伤,楚闫也什么都没问,什么也没说。
后来她大了些,出去给酒坊刷洗碗筷,挨家挨户得求些小活做,两个人才终于不至于断了生路,可楚闫太小,用她的人少之又少,还大半是看她可怜,赚来的碎银只能够温饱,压根供不上宁清瑶的酒钱。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很差,楚闫求她别喝。她不听,后来逼得楚闫说不会给她银子了,她又去街上讨骗,楚闫没办法最后还是把所有银子都给了宁清瑶,她喝好酒喝惯了,这些银子根本不够什么的,于是她便也干脆不挑了,买起了路边小贩卖的自制低价酒。
没完没了的喝,没日没夜的喝,酒是穿肠散,情是焚心毒,宁清瑶的日子日日皆是如此,恶性循环,就算没银两买粥吃,她都不能放下酒,楚闫几乎是这样放任着她也是不得不放任着她,一天天的喝下去。如果没有酒,她会死的更快吧。楚闫看着她时总是这样想。
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宁清瑶对楚闫说过,自己不会做个半老徐娘,果真,她就没活到那一天。
楚闫看着手腕处绑着的一红一白两条窄布,那是宁清瑶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也贯彻了两人之前的所有柔情。是有一天宁清瑶好端端从床褥上撕下来的,自此她家没有一条拿得出手的完整被子,她招呼楚闫过来,就像唤着一只小狗。
楚闫听话地走到宁清瑶身边站着,幻想她会给自己系一个高高的发,就像邻家李大娘经常给她的孩子绑的那样。
宁清瑶抓过那条撕得参差不齐的窄布,一条绑上她的额眉,一条又绑住她的鼻唇,楚闫站着看着她,一动也没动,任由她妄为,最后,宁清瑶看着楚闫单单露出的一对眼睛冲她笑的那么柔和,那是她从未见过的。
之后宁清瑶又开始喝着低廉的烈酒,最后又是醉倒在床榻,对着楚闫琮林琮林地叫个不停,只是一直哭却不曾再多说半个字,那之后,这样上下包住只露出一双应该是酷似父亲的眼睛,就是楚闫在家时,大部分时间的装束。
这几日的奔波,使得它松垮了些,楚闫把其中一头用一口白牙咬住,另一头攥住用力一抻。随即她起身朝宁清瑶坟前一拜,说道:“娘,等我有朝一日出息了,再给您换个好去处。”
半晌楚闫想了想,又道:“若是不成,您也就别等了。”楚闫转身离去,背对着山间这一块小小的坟地挥了挥手,两个一大一小相依为命的人影,就此灭去一个,宁清瑶被永永远远地留在了这里,只剩楚闫一个人向前,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