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的尽头,何夕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他侧身向着纱窗,看见梳妆台后那张他躺了快半年的折叠床,已经被收起来立在墙角。刘致致不在他身边,她去做早餐了,厨房里不时传来碗和筷,以及锅与铲碰撞的声音。何夕起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去衣柜里找了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何夕想去卫生间洗澡,一开门,他的目光与正要推门进来的刘致致的目光刚好对上。美好的温存与缠绵之后,何夕竟有些羞怯,他木着脸,抬起手挠他并不发痒的额头,故意遮挡自己的眼睛。但这并非一种逃避,他心里很确定:他现在拥有了刘致致。
刘致致反而大方一些,她的嘴角扬起笑意,她轻声说:“我正要叫你起床吃早餐呢。”
何夕说:“我先洗个澡。”说完,他躲进卫生间,合上了门。何夕洗完澡,吹干头发,刘致致已坐在餐桌旁等了他好一会儿。餐桌上放着两碗小米粥,粥面上点缀着几颗深红色的枣。餐桌上还有两个花瓷的盘子,盘心是一个煎蛋,煎蛋周边围着一圈切得十分整齐好看的脆桃和奇异果。
何夕端起小米粥喝起来,微甜且暖和,幸福着他的味蕾。小白也在小餐桌旁,在小客厅里窜来窜去。小白总是这样,见到何夕与刘致致吃什么,它就馋什么。小白不知道,这个小家从昨夜开始,已经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何夕用筷子夹了一颗红枣悬在空中,小白张口,何夕松开筷子让那颗红枣落入小白嘴里。小白嚼了几下,不知道在小白的味觉里,那颗红枣是否也是幸福的味道。刘致致摸了摸小白的头,笑着说:“做早餐之前,我还去街上了,没找到。”
何夕好奇地问:“没找到什么?”
刘致致抿了抿嘴:“我的刀。”
何夕噗嗤一声:“你还想着你那把西瓜刀呢。”
刘致致倔强地说:“那是我谋生的工具。”
何夕语气严肃又真诚:“你把工作辞掉吧,我把我挣的钱都给你还债。我还可以向我妈要点钱,她会给我的。”何夕顿了顿,文绉绉地说:“我想每天醒来就看见你,每晚回来能与你一起吃饭。”
刘致致甜笑着说:“还用王老师的钱?王老师会不会像高中时那样扔我粉笔?”
何夕邪笑了下,伸手捏了捏刘致致的脸颊:“现在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三口了。”他转头问小白:“小白,对吧?”小白只是昂着头,哪里听得懂何夕说的话。
刘致致仍是推却,但何夕斩钉截铁,俨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何夕让刘致致先打电话知会酒吧管理人员,晚上酒吧开始营业,他便陪刘致致去辞职。何夕知道刘致致热爱写作,他希望刘致致多花点时间看书写作,他支持刘致致的作家梦。刘致致看着何夕认真的表情,欢喜地答应了,并称呼何夕为何先生。何夕并未深究刘致致切换称谓所蕴含的款款深情,只是一笑而过,他转而有些心虚地说起自己租房子的事。何夕告诉刘致致,他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比公寓宽敞。刘致致辞职后,正好与他搬到公司附近住。刘致致听后拿起筷子敲了下何夕脑袋,恨恨地说:“你居然先斩后奏,想带着小白离开我。”
何夕一脸坏笑,耍赖说:“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相比于昨晚的刀光剑影,云翻雨覆,租房子这事儿,都不算事儿。”
刘致致听见何夕话里的“云翻雨覆”,她的脸忽地一下子红了。何夕看着刘致致红彤彤的脸,倏然十分心动。他凑过去,想要亲 吻刘致致。刘致致幸福地闭上眼睛,何夕抱起她。两人将小白关在小客厅,又缠着绵着去里屋翻云覆雨了。
夜晚,何夕陪刘致致来到酒吧辞职,酒吧里的员工拉着刘致致刨根问底。他们想知道何夕什么来头,刘致致几时与何夕好上的,怎么瞒得大家都不知道。也有别的员工,对刘致致昨晚的行为大为惊叹,说刘致致昨晚手提西瓜刀独战小混混的气势,像极了一介江湖女侠。
刘致致的辞职相比于那种大企业的辞职,要简易得多,她的辞职不需要什么繁琐的流程和复杂的交接,形式一下即可。刘致致拿到一些未结算的现金,她执意要赔偿弄丢的西瓜刀,酒吧的管理人员被她一丝不苟的认真给逗乐了。
小洛送何夕与刘致致到酒吧外,何夕关切地问:“小洛,昨晚我们走后,没人为难你吧?”
小洛看着何夕仍是红肿的嘴角,笑着说:“你们走后,那些人表现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嗨得不行。被打的人是你,他们又没吃什么亏,怎么会找我麻烦。”
刘致致说:“小洛,谢谢你。”
小洛表情显得有些伤感,低声问:“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刘致致觉得小洛的问题让自己有些为难,她侧过脸看了一眼何夕,何夕乐呵呵地说道:“我们将搬到南岸住,离这也不远。”
何夕和刘致致与小洛还聊了一些别的,小洛告诉刘致致,过不了多久,他会离开山城,去丽江开一家清吧。与小洛分别后,刘致致牵着何夕的手走在街上。好久以来,她暗日无光的生活,终于告一段落。她第一次觉得,她自己不是孤身一人行走于这荆棘人间,原来她也能够企及到依靠和幸福。她喜欢了何夕六年之久,何夕终于也真正开始喜欢她了。刘致致扭着何夕去便利店给她买了一包彩虹糖,她蹦蹦跳跳的,开心得像一个孩子。这是她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甜的一包彩虹糖。仿佛那些彩虹糖,真的化成了彩虹,美艳了她二十四岁的美好年华。
何夕与刘致致迫不及待想搬去新租的房子,因为现在住的公寓实在太窄了。不光是他俩,就连小白,也快被憋坏了。刘致致不让小白进卧室,小白整天只能蜷缩在小餐桌下,很是可怜。当晚,两人回到家后,开始收拾东西。衣服、鞋子、书本、电脑、箱包、饰品、锅碗、瓢盆等等,两人一样一样地打包好,悉数整理完毕。次日,趁着周末,何夕一早租来一辆轿车,自己开车拉了两趟半,将所有东西都带去了南岸,包括小白这个家庭成员。
新租的房子是两室的,客厅很宽敞,客厅有大大的窗子,窗子向南。晴天时,小白能躺在地板上晒太阳。忙碌一天,何夕与刘致致将整个新家打扫得窗明几净,他们将所有搬来的东西都放在合适的地方,将卧室也布置得简洁而温馨。夜晚入睡前,刘致致靠在何夕肩膀上,开始畅想她从现在开始,将会越来越好的生活。她决定尽快把母亲欠下的债还清,然后努力存钱,购买一套真正属于她与何夕的房子。她要认真开始写作,这是她人生的小小梦想。她想,在不远的将来,她会为何夕穿上婚纱,为何夕生下孩子,他们一家子,会向着时光的深处走。
刘致致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她每天早早起床为何夕准备早餐。她在何夕出门前亲 吻他,为何夕整理白衬衫的领子。当何夕下班回来后,刘致致总会立刻给何夕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让何夕享用自己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他们尽情地爱和做 爱,在傍晚做 爱,在深夜做 爱,在清晨做 爱,在午后做 爱。时光静好,岁月且长。
刘致致一个人待在家里时,翻出她这些年来写的那些文字,有小说,也有散文。她真正开始走这条孤独又辛苦的路,她想,或许哪一天她走通了呢。刘致致以前买的二手电脑不好用了,她用何夕带来的电脑,实际上,那是云帆的电脑。
刘致致在云帆电脑的E盘里看见了那个叫“云山以南”的文件夹,里面存了几百篇日记。刘致致一一读完那些日记,真是字字珠玑。刘致致当然知晓那些日记不是何夕所写,她很容易猜到,那是云帆的文字。刘致致回想起她与何夕,还有林婧和云帆,他们四个人一起相处的那些时光,温暖而深刻。可是林婧,她不知道林婧现在在哪里。可是云帆,云帆已经走得好远了。刘致致似乎与林婧一样,深深沉迷于云帆所写的那些日记,她把云帆的日记读了一遍又一遍。某天,刘致致有了灵感,她开始创作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长篇小说的名字即为《云山以南》,她要为云帆讲述发生在云帆出生地——云山里的一个家族的悲喜兴衰故事。
刘致致深知,写作不是一条容易的路,她须得先还清债务,并养活自己。因此,刘致致在坚持写作的同时,也在网上寻找工作机会。但她学历实在太低了,找工作处处受限,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找了一份房产销售的工作。上班的地方,在离何夕公司不远的一家连锁门店。不久,刘致致便与何夕一同上下班了。刘致致虽然不能与何夕一起体面地步入高级写字楼,但她至少能够每天都与何夕走同一段路。
时光如水,时光切实如水般流逝,明天即是2014年的国庆佳节了。在小长假开始前的最后一天,理应有个好心情。然而直到夜晚十二点,何夕仍在办公室忙碌。今早,何夕的直属上级,即年初面试他的那位李经理,从外地出差回来,把他叫到小办公室,语气很是轻松地对何夕说道:“节后第一天,我要向部门总监汇报《工程成本控制》,今天你把这个报告写一下。”
何夕一听这报告名,觉得又大又空,十分忧虑地问:“今天?”
李经理平静地说:“我最近忙,把这事儿给忘了。你加急一下,先写个提纲给我看看。”
何夕不由得问:“大概需要写些什么?”
李经理说:“你看着办吧。”
何夕被打发出小办公室,一头雾水。他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打开公司报告的固定模板,开始冥思苦想。他试着在网上找了些资料,东拼西凑,连午餐后的习惯性小憩都没顾上,总算拟好一个提纲。他将提纲发送至李经理邮箱,又来到小办公室。李经理看了何夕初拟的提纲,大发雷霆,额头两侧青筋暴起,似乎就要崩出血来。李经理大声训斥何夕:“你写的什么玩意儿?要结合公司现状拿出具体方案。总监是想省钱,钱的事情,能靠忽悠吗?字体用宋体不行?为什么要用微软雅黑?表示强调,字体用黑色加粗,报告里不允许出现红色字体,花里胡哨的。段落都顶格写,不要缩进。行间距也是,你留那么宽干嘛?还有,图片和表格都放左侧,文字都放右侧,领导趋向于关注更形象的东西,哪有闲心看你文字。”
何夕直直站着,没有开口,像一块正在被狠狠捶打的砖头。他入职不到一年,对“成本”两个字没什么概念,更别谈什么“控制”。至于那些格式问题,他不能确定,总监的审美是否与经理一致。而后,李经理拉着一张脸,气愤地说:“回去重写,今天要写完。”
何夕闷闷地走出李经理的小办公室,轻轻拉上门。他本想使劲摔一下,终究还是认怂。从头到尾,何夕除了在最后点了点头之外,没有任何机会发表看法。实际上他也不想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没用。
这便是夜晚十二点,何夕仍在办公室忙碌的原因。何夕将报告修改好,重新发送到李经理邮箱。其实何夕心里仍是没底,不过他已使出浑身解数,他想,大不了再像块砖头一样挨一顿锤。然而,何夕的上级至少不会在今晚锤他,因为他的上级早已如一头死猪般沉睡。更令何夕啼笑皆非的是,在节后第一天,他被上级轻描淡写地告知,汇报取消了。
何夕不知道应该感到可怜还是幸运,因为他竟然不是办公大厅里最后离开的人。何夕离开的时候,看见好几个头发稀疏的中年工程师仍在埋头敲打键盘。今夜不是例外,实际上,这座写字楼几乎夜夜灯火通明。写字楼里有的员工迫于生计,有的自带奴性,甘愿像关在笼子里的畜生一样,永远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这根无形的鞭子有一个光鲜的名字——企业文化。
何夕走进电梯,难以想象,夜晚十二点的电梯仍旧拥挤不堪。电梯里,不知道哪个部门的一个女生说:“汤唯的电影明天上映,我可喜欢她了。”
另一个女生问道:“《黄金时代》吗?”
何夕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过电影了,他听见两个女生的对话,第一反应是,王小波的小说改编成电影了?何夕不禁有些好奇,他走出电梯,用手机在网上搜索即将上映的《黄金时代》。何夕看完《黄金时代》的简介,他心底的那座钟塔,立刻又咚咚地发出声响。
何夕的住处离公司只有一公里,他一直都是步行上下班。今天刘致致没有等何夕,因为何夕加班实在太晚了。何夕一个人在路灯下走。他想,无论林婧现在身处哪个地方,林婧一定会去看《黄金时代》,一定会因为上映了这么一部电影而欢呼雀跃。也许此刻,林婧就坐在电影院里看《黄金时代》的首映场。
何夕回到家,刘致致还没有睡。刘致致照常给了何夕一个拥抱,便走进厨房,把先前做好的饭菜重新热一遍。通常,刘致致会等何夕回家后一起吃饭。如果何夕加班太晚,她有时会提前先吃一点儿,但何夕吃饭的时候,她总会陪着何夕一起吃。无论她吃多吃少,哪怕只是喝半碗汤。因为她害怕何夕一个人吃饭,何夕会觉得孤单。饭桌上,刘致致乐于倾听何夕对于工作的抱怨,并用心安慰何夕。今晚何夕心不在焉,也对工作只字不提。刘致致问:“明天不是放假吗?怎么加班这么晚?
何夕无奈地说:“在大企业,小螺丝钉做的许多工作,都是重复且无用的。”
刘致致鼓励何夕:“我相信你这颗小螺丝钉,会成长为大机器人。”
何夕沮丧地说:“公司等级固化严重,讲究聪明站队。员工需得圆滑得像一个皮球,才能滚到高处。我不喜欢那样。”
刘致致握了握何夕的手,她说:“那你做自己就好。我妈妈的债可以慢慢还。我们不勉强那些不太清白的东西。”
何夕把话题转移到电影上,试探着问:“你最近关注电影了吗?”
刘致致问:“你想看电影?后天怎么样?明天我要加班,明晚同事聚餐。你知道我的工作就是这样。”
何夕微笑:“我随便说说,你先忙你的事。”
第二天,刘致致去上班后,何夕一个人待在家里。何夕始终想起电影《黄金时代》,因为他始终想起林婧。他心底的那座钟塔在咚咚作响。何夕站在客厅的窗前,看见马路对面一座即将封顶的高楼,他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何夕乘坐地铁一号线,来到之前他与林婧所租房子楼下的那个广场。他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他穿过几个以前常去的小巷,那些他与林婧牵手走过小巷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后来,何夕忍不住走进小区,来到熟悉的楼层熟悉的门外。何夕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敲开门。开门的是一位学生模样的小姑娘,小姑娘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何夕问:“你找谁?”
何夕竟然神情认真地问:“你认识林婧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何夕说:“抱歉,我走错了。”
何夕怀着渺茫的希望,想象为他打开门的是林婧。可惜打开门的并非林婧,然而这失望又在何夕的预料之中。何夕不甘心,他转了几趟车,来到曾经试图进入而未能进入的那片矮墅小区外,他还是幻想林婧能从小区内走出来。何夕买了一包烟,站在小区大门对面的路肩上抽了好几根烟。他整整站了三个小时。
下午,何夕一个人来到电影院看《黄金时代》。他刻意买了两张影票,在身旁空了一个座位。他想象林婧就坐在他身旁,他陪林婧一起看那部也许是林婧最喜欢的电影。他或沉默、或感动、或悲伤地看完了那部时长接近三个小时的《黄金时代》。
夜晚,何夕比刘致致先到家,他表现得就像他今天什么事都没做一样,但他内心有些沉郁。刘致致参加聚餐回来后,为何夕做了晚餐,她陪何夕吃完晚饭,便去收拾厨房。而后,刘致致去卧室拿脏衣服,准备拿到洗衣机里洗。这时,何夕已经洗漱完,穿着睡衣躺在床上,他在偷偷看《黄金时代》的影评。刘致致在清理何夕脏衣服的衣兜时,发现了何夕今天买的那两张影票。她的心情复杂起来,将抱着的衣服扔到地上,拿着影票问:“何夕,这是什么?”
何夕语气紧张:“那个,是今天同事请我看的电影。”
刘致致质问道:“吃晚饭时你不是说你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吗?”
何夕很懊恼忘记把那电影票扔掉,他自知瞒不住了,不得不承认:“好吧,我一个人去看了那部电影。”
刘致致有些生气了:“一个人看电影买两张票?”
何夕倔强地说:“我喜欢这部电影,我乐意贡献两份票房。”
刘致致意味深长地说:“你当然喜欢这部电影,我想林婧姐比你更喜欢这部电影。林婧姐送我的《生死场》,还放在客厅的书柜里呢。”
何夕被拆穿,声色激动:“你提林婧做什么?和她没有关系。”
刘致致不依不饶,故意去揭何夕的伤疤:“另外一张票你是给林婧姐买的吧?这是你想念她的方式。”
何夕恼羞成怒:“是又怎么样?我又见不到她。”
刘致致神情失望,哽咽着说:“何夕,你当我傻吗?你真的可怜,我既同情你又讨厌你。还有,你为什么有两对一模一样的小熊,你想模仿谁?你不觉得悲哀吗?”
刘致致与何夕同时看向电脑桌上那两对一模一样的小熊:较高那个小熊的手背在后面,握着一支玫瑰,较矮那个小熊的手也背在后面,握着一颗桃心。何夕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颤抖着说:“刘致致,你是不傻。你好聪明,聪明得把我心脏都切开了。现在你看到了淋漓的鲜血,你满意了吗?”
何夕起身下床,拿起书桌上的其中一对小熊,狠狠砸在地板上。顿重的一声闷响后,本是固定在同一底板上的两只小熊,碎裂在地板上的各个地方。小熊手里的红心和玫瑰,也弹飞到床底。何夕砸的是他自己买的那对小熊,虽然两对小熊一模一样,但他就是能分辨出哪对小熊是他自己买的。
刘致致看着这一幕,表情惊愕,眼泪从眼眶滑出。她急忙绕到床的另一侧,弯下腰去捡地板上的小熊碎片。站在床边的何夕,径自往客厅走,他愤怒地抬起脚,跨过刘致致正在拾小熊碎片的手臂。刘致致的眼泪打落在朱红色的地板上,她还没捡起几片小熊碎片,便听见何夕开门的声音。她赶紧跑到客厅的门边,拉住何夕的手,哭着说:“何夕,你去哪里?”
何夕使劲想挣脱刘致致,他说:“我出去待一会儿,你让我走。”
刘致致央求的语气:“我怕我放开手,你就再也不回来了。”
何夕站立在门框下,他说:“那你为什么要一刀一刀解构我的内心?”
刘致致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只脚踩在门外的何夕拉进屋内,她顺手将门关上,让自己的脊背死死抵在门上。她用一双噙满眼泪的双眼哀求何夕:“对不起好吗?我以后再也不提林婧姐了,也许我给你的时间还不够。”
何夕也放声地哭了,他的身体往前倾斜,凑近刘致致,让刘致致的脸庞靠在自己肩上,他柔软地说:“我也对不起,可我就是忘不掉林婧。”
刘致致双手环绕在何夕腰上,她深情地说:“何夕,我爱你。”
风从客厅的窗户吹进来,直穿过客厅,吹到紧紧相拥的两个人身上。十月来了,在这座城市秋天深了。他们相拥后亲 吻,亲 吻后又一次疯狂做爱。在此后的许多日子里,每每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总会以近乎蹂躏对方身体的方式来表达彼此的爱和不舍。
次日,即2014年10月2日,刘致致将地板上的小熊碎片全部捡起来,用一瓶胶水粘好了。她又买了两张《黄金时代》的影票,带着何夕来到影院。她依偎在何夕身旁,怀着与林婧同样的对那位才女作家的敬佩,认认真真地看完了那部时长接近三个小时的电影。
往后,直到2016年1月24日,总共478天。
在这478天里,何夕心底那座钟塔发出的声响,一直在他心里此起彼伏,未曾彻底断绝。这种声响让他无法彻底忘记林婧,让他依旧做一些像林婧怀念云帆一样的奇异之事。478天里,何夕先后29次去到那片矮墅小区,有时站在小区的正门外,有时换一个门站立,有时沿着小区外围行走,但他从来没有走进小区,也从来没有见到林婧。478天里,何夕先后24次阅读云帆的日记,慢慢地,他像林婧一样,也能背出云帆的某些日记。
2015年4月5日,清明节的下午,何夕去了一趟那处陵园。他在那立未刻字的墓碑前,看见了一束鲜花。他既悲伤至极又欣喜若狂,他知道那束鲜花一定是林婧带来的,他确定林婧来过。他像疯了一样地在陵园内和陵园外寻找,可他没有找到林婧,他与林婧错过了。但他知道林婧就在这座城市,他知道林婧离他不远。
后来,何夕向刘致致坦诚了他内心的那种声响。刘致致无法想象何夕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声响。她只知道,那种声响意味着,何夕心里始终住着林婧。刘致致渐渐习惯了何夕对自己不完整的感情,有时她甚至这样自我安慰:至少她爱上的,是个一往情深的人,总比薄情寡义要好。刘致致也设想,若是何夕没有失去林婧,代替何夕承受钟塔声响的人,就该是她自己。所以刘致致选择不再为难何夕,她爱何夕,她在努力工作和热爱生活的平凡日子里,与何夕聊天说笑,为何夕洗衣做饭,陪何夕散步打球。她将无数细致的温暖和美好,植入何夕的时光森林。
时间来到2016年1月24日,山城下雪了。
傍晚,刘致致在厨房忙碌了许久之后,学着菜谱为何夕做了一份家乡岭县的洋芋花儿。刘致致在做洋芋花儿时,感到幸福和满足,因为洋芋花儿代表着她与何夕的高中时代,代表着她与何夕高中时代里的诸多美好回忆。
刘致致与何夕吃完洋芋花儿后,两人带上小白,来到楼下的雪地上散步。何夕趁刘致致不注意,偷偷抓了几片冷雪,塞到刘致致后背里。刘致致冷得直跺脚,追上去要打何夕。何夕在雪地里跑得飞快,何夕看起来开心又自由。何夕的开心与自由,不仅是因为那大雪的盛景,也是因为,他终于下定决心,辞掉他厌倦了两年的工作。
两年里,何夕厌倦了酒桌上的那些逢场作戏;厌倦了办公桌上强制约束鼠标和键盘位置的蓝色格子;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无效加班。他讨厌在公司里始终戴着副面具,他看着身边的那些人,心中明明有千万只马奔腾而过,却总能在脸上装出风平浪静。他有时也跟着装,可他装得太累了。
翌日早晨,何夕来到公司,在电脑上写了一封辞呈。何夕将辞呈发送至打印机,辞呈打印好后,他径直去往李经理的小办公室。李经理的小办公室在打印机所在楼层的上一层。何夕来到李经理小办公室所在楼层的走廊里时,远远看见一个女子走在他前面。女子长发垂肩,穿着正装。女子的身影像极了在他记忆中住了828天的那个身影,女子走路时,左侧小腿看起来有一点瘸。
何夕的心脏骤然跳动起来,在他心里起伏了828个夜晚的隐隐约约的钟塔声,此刻突然聚集起来,仿佛一瞬间轰然炸裂。何夕快步跟到女子身后,他颤抖着声音问:“林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