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花红树下 01
书名:野花盛放荆棘林 作者:凌翎 本章字数:4421字 发布时间:2020-10-30

鲜血从刘致致的左肩上渗出,染红她蓝白相间的校服。从屋顶坠落的那只吊扇铁锈斑斑,底座支在地上,一只叶片立于凳子,一只叶片嵌入课桌,另一只叶片——切中刘致致肩膀的那只叶片,则倔强地悬在空气中,像一头凶恶的猛兽在昂首。何夕抓住刘致致的手臂,带着她往教室外奔跑。尽管大地已经停止摇晃,整座宏熠楼仍乱作一团,尖叫声、踩踏声、坠地声……所有声音充斥在长廊上,充斥在楼道里。

学生们最终被集聚到足球场上,按班级站队,等候安排,但刘致致与何夕例外。何夕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到母亲,恳请母亲开车将自己和刘致致送去医院。刘致致坐在后排,两颊泛白,额头上淌满汗水,左肩上不小心有血滴落,她面带微笑,却以抱歉的语气对坐在身旁的何夕说:“座椅脏了。”

何夕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生平第一次发生绞痛,但他全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掌心里满是汗水,心疼地看着刘致致,一副将要落泪的表情。在医院里,护士将刘致致的校服剪开,为她的伤口消毒,她疼得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何夕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伤口被包扎好,并陪她输液。王老师将第一封陌生的信收起来放到自己办公桌下的抽屉后,再也不知道有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更不知道今天地震时教室里发生的事。她甚至以为,刘致致受伤完全与何夕无关,何夕只是出于对同桌的关心才如此用心地帮助刘致致。她在将刘致致送到医院后便返回了学校,并对后排座椅上那难以清洗的两滴血迹心怀芥蒂。

黄昏时,刘致致输完了液,还好坠落的吊扇未伤及她筋骨,医生说,后续她只需要按时来医院为伤口换药两次。人们在灾难面前往往无能为力,但从某种程度上说,刘致致的肩伤,有那三封信的缘故。如果没有那三封信,明轩和杨槿榆就不会打赌,何夕就不会在一片混乱中疏忽了头顶上坠落的吊扇,刘致致就不会为了保护何夕而让自己受伤。然而整个下午,刘致致与何夕居然对书信的事只字未提,两人一度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尴尬时只能对彼此抿嘴微笑,甚至讨论起一道关于动量守恒定律的物理习题。

何夕建议刘致致先回家休息,他会代她向老田请晚自习的假。医院在东界,何夕叫了辆出租车,先送刘致致回西外的家,自己再返回永安中学。出租车自东向西穿过花街和永安桥、再穿过草街。夕阳落山了,在天空中留下一片金黄的光泽。刘致致与何夕坐在出租车里,比坐在王老师车里自在得多,虽然她的左肩隐隐作疼,但车窗外的街景,却比寻常更令她感到赏心悦目。这是何夕离她最近的一次,她心跳的频率也因此而有所不同。她想起去年立冬时节的夜晚,何夕送她回家,漆黑的夜,天空中没有月亮,她把何夕当做自己心里的月亮。何夕让她想起泰戈尔的那两行诗,她决定把那两行诗送给何夕,但她自卑又胆怯,于是采用了打印信件并隐去署名的方式。所以当她帮何夕写那篇赏析时,就像倾诉自己的心事一样简单。后来她去图书馆借阅《飞鸟集》和《园丁集》,把里面最美的诗句找了出来,因此有了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下车之前,刘致致忍不住轻声问:“你一直都知道信是我寄的,对吗?”

何夕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微笑着对她说:“我很喜欢那些诗句。”

刘致致回到家里,父亲和母亲就像不知道今天午后大自然曾在大地之上划下一道巨大伤口一样,他们也没空关心刘致致为何比往常更早回家,以及她染了血迹的衣服和肩膀上贴着的纱布,因为他们又在争吵。父母的争吵声,刘致致听得多了,听起来就像菜市场某个大爷和大妈的讨价还价声。日积月累,她练就了一项悲哀本事:在父母的争吵声中,她也能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她去卧室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便来到厨房做饭,切碎青椒时,她无意用手揉了下眼睛,眼泪就止不住流出来,后来鼻子竟然也配合着眼睛酸起来。从父母的争执中,她不难推测,吵架的起因是母亲欠了赌债,债主上门找父亲偿还。其实刘致致知道母亲总会走到这么一天,只是她没想到这么一天就是今天,也无法预料母亲究竟会在通往深渊的路上继续走多远。

岭县这座小城距离大自然在大地上划下伤口的位置足够遥远,因此宏熠楼在内的建筑能够安然无恙。次日,永安中学便像往常一样恢复上课。刘致致对于何夕的隐秘情愫被杨槿榆显露在众人耳目之下,这让刘致致感到十分难堪。但她不能就此示弱,因为倾慕一个给自己勇气并带自己向前的人,原本就无任何过错。更何况,她不能再留级了,就算下学期不能是何夕的同桌,也要与何夕待在同一间教室。她换了干净的校服,像不曾受过肩伤一样大大方方走进教室,坐到自己课桌前,不去看任何人的眼神和脸色,专心预习将要开始的数学课。但对于其他人而言,昨天的事虽然在时间上已经过去,在情绪上却不能过去——包括何夕。何夕担心一向自卑而胆怯的刘致致无法应对别人即将施加在她身上的嘲弄和刁难,他想象要是那三封信没有被追根溯源就好了,也责怪自己未赶在明轩之前默默取走后来的两封信,而是放任明轩为了捉弄杨槿榆反复闹腾。但何夕低估了那晚他送刘致致回家时,他的那句话在刘致致心中衍生出的力量,也许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句简单的鼓励,简单到很快就可以忘记。但在刘致致看来,那句话足够陪伴她一生。

往往是这样,喜欢一个人,这个人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会更加深刻:他的姿态会显得优雅;他的颦笑会格外动人;他的言辞会富有意境。所以每天夜晚刘致致路过那个路口时,就会重复想起何夕当时说的那句话:一个人越勇敢,这个世界就会对她越敬畏。这句话无数次陪她走过灯暗人少的草街,当看着父亲与母亲吵得不可开交时,这句话让她觉得父亲与母亲永恒的矛盾不会将她击垮,也是这句话,让她猜测杨槿榆今早必然会不怀好意地对付自己,并且预想好了该如何回击。

果然,刘致致刚坐定不久,杨槿榆便以一副胜利者的形象来到刘致致身边,耀武扬威地说:“被揭穿的滋味不好受吧?”看这情形,一旁的何夕不禁暗暗为刘致致捏了把汗,不料刘致致想都没想,答道:“谢谢你的帮忙,何夕才能这么快知道。”

何夕捂着嘴偷笑了几声,杨槿榆气不过,转而幸灾乐祸地说:“要是昨天那吊扇划在你脸上就好了。”

刘致致依旧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说:“要是明轩那巴掌扇在你脸上就好了。”

坐在何夕后排的张楷仿佛看宫廷剧一般,不免艳羡一介书生的何夕竟然享有旧时君王般的宠溺。张楷是一个胖子,刘致致与杨槿榆的对话让他感觉满身赘肉发麻。另外,张楷觉得自己的兄弟明轩在昨日的纷争中简直凌弱不堪:先是头部挨了一刷子,随即脸上遭遇几道抓痕,最后连巴掌也没扇着。他不禁有些可怜明轩,他决定掺和一下刘致致与杨槿榆的对话,他说:“杨槿榆,本是一桩‘美救英雄’的好事,你怎么反而借题发挥呢?再说要不是刘致致喝止住明轩,巴掌真就落你脸上了,你别恩将仇报。”

明轩和杨槿榆算是彻底闹掰了,这次没过来凑热闹,他待在自己座位上,淡定得好像不知道何夕这边发生的事。几道抓痕还留在明轩脸上,每当别人看见一次,就被提醒一次他的狼狈,他恨不得也像女人一样在脸上施些脂粉,把那屈辱的抓痕盖住。在杨槿榆看来,张楷与明轩不过一丘之貉,她不由得阴阳怪气地对张楷说:“何夕怎么会有你们这等狐朋狗友?”

张楷一时哑口无言,杨槿榆却并未罢休,随即将矛头转回刘致致:“你以为凭三封信就能稳握胜券?我们走着瞧。”何夕一句话没说上,杨槿榆便大摇大摆地走开了,手里似乎扬着一面无形的胜利旗帜。上课铃声响起,数学老师走上讲台,他举止十分绅士,幽默感十足地讲解函数。何夕看了看刘致致的肩膀,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你肩膀还疼吗?”他将草稿纸贴着课桌滑到刘致致面前,刘致致微笑着摇了摇头。她心中喜悦,在何夕写的那行字下方写了一个等式:r=a(1-sinθ),然后她将草稿纸贴着课桌滑回何夕面前。理科优异的何夕当时却没有注意到那是一个极坐标函数,在很久以后,他才偶然知晓,这个函数的特别之处,在于它能构建出一条美丽的曲线,并蕴含一位伟大数学家的感人爱情故事。

刘致致陆续去医院为肩膀换了两次药后,伤口完全愈合,却烙下一道细长的疤痕。她并不为此感到遗憾,因为疤痕能证明她为喜欢的人甘心付出过。当她穿上衣服时,疤痕无人能够看见。而直到六年之后,当她把自己的身体完全奉献给何夕时,何夕才察觉到她的疤痕,并亲吻她的疤痕。

期末考试在七月,七月很快就来了。上学期故意考的低分让刘致致一度陷入焦虑,她不得不加倍努力追赶。她将课间时间和午休时间全部用来做题,而在下晚自习后回家的路上,她总是一边步行一边背诵语文课文或英语单词。到家洗漱完毕,她会坐到母亲的缝纫机前,将物理课上困扰她的那些难点苦思冥想很久后才入睡,而某些关于力学的公式和定理,甚至出现在她梦境中。她习惯提早半个小时左右到达教室,把头天未搞懂的问题都整理好,何夕一到教室,她便请何夕为自己讲解。何夕的确帮助刘致致很多, 他在为刘致致讲解每一道她不懂的题目时,会将该题目对应的知识点对应到课本上,并由该知识点归类出若干道他们曾做过的题目。何夕将自己做的笔记分享给刘致致,教刘致致如何搭建知识体系,他告诉刘致致:理科的秘诀在于练就思维,而非执迷于题海。

考理科综合那天早晨,刘致致坐在靠窗的位置,何夕来到刘致致的考室外,站在宏熠楼的走廊里,通过窗户递给她一罐维生素功能饮料,笑盈盈地说:“你别不信,这玩意儿真的有用。”刘致致欣然喝掉何夕给的饮料,除了获得一些心理上的积极作用外,脑瓜子并没有兴奋起来,倒是因为喝了那饮料而在考试中途不得不去了趟卫生间,由此浪费了三分钟。下午考完英语,两人一同往校门外走,何夕鼓励神情失落的刘致致:“从现在起,你和我就是高三学生了。”然而刘致致心里想的却并非关于是否留级的事,她说:“我想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她以为何夕会从文具袋里掏出笔,将他家地址写在纸上给她,可是何夕没有这样做,他笑着说:“好啊,你送我回家。”

刘致致几乎开心地笑出声来。他们并肩走在花街上,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蓝白相间的夏季校服,西下夕阳的余晖,撒在他们的一双背影上,映射出岭县这座小城的静谧和美好。草街并非卖草,花街也并非卖花,不过是寻常的街道。何夕为刘致致买了一碗冰粉,冰粉上洒满西瓜丁、花生粒、葡萄干和山楂碎,看起来晶莹剔透,吃起来有淡淡的薄荷清香。刘致致送何夕到小区的正门,便没有再进去,但她执意要问清楚他家住哪一栋、哪个单元、哪个楼层以及具体的门牌号,尽管她意识到在短时间内她不会有勇气去敲何夕家的门。

相比于寒假,刘致致发现自己更害怕暑假,因为暑假更长,她的想念更长。严苛的高中时代,她与何夕都是不能拥有手机的,所以哪怕发一条简讯的机会都没有。某天黄昏,刘致致真就独自来到东界,在何夕家小区正门外的石阶上坐了很久。她渴望在往来的人群中看见何夕。哪怕王老师在何夕身旁,她因此不敢前去打招呼,但只要能看见何夕一眼,她也会感到满足。她从黄昏等到九点,终于只能悻悻离去。回去的路上,三味书屋还没有关门,她买了本97版的《苔丝》。她被书的封面深深吸引:荒芜的巨石丛林前,一个女人身穿黑色上衣,右肩袒露,金黄色的头发披散,瞳孔深不见底。

漫长的暑假,刘致致在父亲与母亲似乎永无止境的争吵声中,在复习功课的间隙,读完了那本四十万字的小说。她在悲伤中,更懂得什么是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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