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刘致致是怀着沉郁的心境进入永安中学以开始新学期的。今年此日,那沉郁的心境不再缠着她了,因为她不用再留级了。以往两次的开学第一天,都是老田将她叫到办公室,今天,她却主动去办公室找到老田。老田在天热时永远是一件白衬衫和一件商务西裤的搭配,黑色的皮鞋油光铮亮,腰间所束皮带的金属卡扣,也闪闪发光。他见刘致致心事重重地走进办公室,不禁感到讶异。因为刘致致高二上学期虽然考了年级倒数第七,但加上高二下学期期末成绩后,年度总分竟然处于年级平均水平,距离留级差之甚远。刘致致站到老田办公桌旁,心中有话,似乎难以启齿,老田看她沉默,问道:“怎么?不留级反而不开心?”
刘致致低着头,声音很轻:“老师,我想与何夕继续做同桌。”
老田被刘致致气得差点拍案而起,尽管他知道何夕让刘致致进步迅速,但他声称自己实行了十多年的班规绝不可能被打破。最终,刘致致请求无果,只得垂头丧气地离开办公室。她在宏熠楼的长廊里碰见杨槿榆,杨槿榆面带微笑,故意与刘致致走在一条直线上。刘致致左右来回避让,杨槿榆偏要迎面堵她,她不知道杨槿榆究竟想耍什么花样,只好停下来,目无表情地直视杨槿榆的眼睛。过了一个暑假,杨槿榆把头发染成了暗红色,在光线好的地方才能看出来,她是学校里为数不多的选择戴隐形眼镜的女生,也很少有女生像她一样在耳朵上穿有耳洞,学生中有传言,她的腰侧,还有一处隐秘的刺青。杨槿榆站在刘致致面前,比刘致致高了半个头,她阴里阴气地说:“我还以为你会蠢到再一次失常发挥呢。”
刘致致听杨槿榆这样说,心里没有半点波澜,她对于杨槿榆的百般刁难早就习以为常,她甚至因为杨槿榆没有弄出点新花样来而感到无趣。刘致致仍然直视杨槿榆的眼睛,不准备理睬她,不久,杨槿榆便挪开身子,给刘致致让了路。但杨槿榆阴里阴气的声音又从刘致致身后传来:“诶,我准备去照顾下你家生意,但说不准是什么时候。”
对于方才的对峙,刘致致是无惧的,但杨槿榆这样一说,让她不敢回头看她。她强迫自己的脚步以不变的频率走向教室,就像没听到杨槿榆所说的话一样。尽管去年的平安夜,刘致致对于杨槿榆的挑衅回击有力,但事到如今,杨槿榆所提之事终究还是她的痛点,这痛点一直被杨槿榆死死拽在手里,就像杨槿榆握着一个致命开关,能随时击溃她。刘致致走到教室门前,抬头所见,原来“高二三班”的蓝底白字字样变成了“高三三班”——一年过去了。这学期何夕身边坐的是新留级的冯玥,而刘致致的同桌,则变成了谢智铭。
九月还未结束,永安中学,更准确地说,是永安中学的食堂,发生了一件大事:高一年级的某位新生,午餐时在食堂的青椒肉片里吃到了一颗老鼠头。那位十分不幸的高一新生,竟然让那老鼠头在嘴巴里打转了一圈后,才囫囵吐了出来,那画面充满喜剧色彩,同时不禁让人心生同情。这事儿很快就传开了,许多学生当天中午就绝食抗议,何夕便是其中之一,恰巧他中午吃的就是青椒肉片。何夕的肚子一整个下午都在咕咕乱叫,他一度饿得直冒冷汗,简直无心听课,脑海里循环翻腾着母亲拿手的红烧肉和香菇蒸排骨、父亲拿手的酸菜鱼和麻辣小煎鸡、草街的豆汤面以及花街的豆腐干,最终,当他将自己的想象锁定到水街的洋芋花儿上时,下午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
何夕拒绝去学校食堂吃晚饭,在他看来,食堂已成为他味觉的梦魇之地,至少在短时间,他无法从老鼠头事件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但永安中学规定,即使是走读生,中午和傍晚也是不能出校门的,只有晚自习结束后,才可以离校回家。何夕知道自己撑不了那么久,饿得头晕目眩之际,他萌生了一个想法。在班上同学都赶着去食堂就餐时,他将刘致致阻拦在座位上,神神秘秘地说:“先别去吃饭,我带你去个地方。”
刘致致想起那次何夕带她去地下停车场配眼镜时,也是这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她不禁臆测,难道这学校里还藏着一个何夕舅舅的地下美食城?在整座宏熠楼的学生几近走光之后,何夕带着刘致致往实验楼的方向走,他一连将刘致致带到实验楼背面。实验楼的背面紧邻学校围墙,何夕站在墙根处,仰头指了指围墙上被人为凿出的台阶,他说:“也该兑现我的承诺了。”刘致致一头雾水,张大眼睛瞪着何夕,何夕补充道:“我说过要带你去吃西外的那家洋芋花儿。”
没等刘致致反应过来,何夕已敏捷地踩着那些台阶往围墙上攀爬。事实上,这些台阶是学校里一些网瘾比较大的住校生用錾子生生凿出来的。网瘾少年们选了一个好地方,因为实验楼特别偏僻,往往空空如也,尤其方便他们翻墙而出。何夕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与他无话不说的明轩就是网瘾少年。不一会儿,何夕已蹲在围墙上,向墙下的刘致致招手。刘致致表情惊愕,但她毫不犹豫地沿着何夕踩过的台阶,吃力地攀上了围墙。刘致致颤颤巍巍地站在足有五米之高的围墙上,吓得闭上了眼睛,何夕见她身体摇晃不定,赶忙拉住她的手。在一瞬间,刘致致感觉仿佛有一丝电流,从她掌心闪入,穿过长长血脉,直抵心脏深处。她的心脏深处藏着何夕这个名字,藏着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以及他教以她的勇敢。她睁开眼睛,看见何夕暖笑着,对她说:“别怕。”他们身旁是一片荒地,秋季到来,草叶泛黄。但荒地边缘,即见青山,青山之上,是晚霞盛开的美丽苍穹。
围墙内凿有台阶,但围墙外没有。何夕牵着刘致致在围墙上走了几步,一棵花红树紧靠围墙,在墙外的荒地上倔强生长。花红树的一株巨大树杈,蔓生到墙内。按照网瘾少年们的惯例,何夕与刘致致将沿着那树杈到达较低的位置,再跳到荒地上。花红树上还有些果子,不过此时已经熟透甚至腐烂。何夕踩上树杈,花红树摇晃起来,果子一颗颗往下掉,有一颗甚至砸在他脑袋上,这让握着树枝站在围墙上的刘致致忍俊不禁。何夕跳到荒地上后,刘致致也小心翼翼地踩着树杈,缓缓向下,来到树干的地方,但她还是觉得太高了,不敢往下跳。何夕张开双臂,刘致致看见他宽阔的胸膛,于是一跃而下,扑倒在他怀里。何夕张开的双臂仍僵在空中,没有去环绕刘致致的肩膀或脊背,刘致致却缱绻他身体上的阳光气味,脸颊贴在他蓝色的校服上,明明睁着眼睛,却像睡着了一样。良久,何夕的声音在刘致致耳边响起:“喂,你带刀了吗?”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他翻墙不是为了买洋芋花儿,而是为了行刺某个人。
刘致致从如幻觉一样的甜蜜中苏醒过来,往后退了一步,仰起脸看着何夕问:“嗯?”原来,当何夕从明轩口中得知网瘾少年们在墙外都是借着一棵树跳到荒地上时,便想象哪一天要是自己也从这里跳下,一定在这棵树上刻几个字留作纪念。没错,何夕就是这样一个在学业之内无比理智,能攻克许多难题的尖子生,学业之外却是一个神神叨叨的人。这种特征在许多喜欢他的女生里,被她们称为:有趣。
看到刘致致不知所以,何夕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灰色削笔刀,在刘致致眼前晃了晃,得意地说:“我带了。”他走近花红树干,转过脸问刘致致:“你想刻什么字?”刘致致这才明白何夕带削笔刀的用途,捂着嘴发笑。没等刘致致笑完,何夕已经从灰色的外壳里推出削笔刀的刀片,用尖锐的端头开始在花红树上刻字。刘致致走到何夕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口问:“你准备刻什么?”何夕脱口而出:“当然是‘刘致致与何夕到此一跃’”
刘致致噗嗤笑出声来,觉得何夕将要刻的字未免太过俗气,她沉思了一会儿,让何夕停下来,建议他先在花红树干上刻四个字:既见君子。何夕反复问了刘致致三遍才听出她说的具体是哪四个字,但他完全不知道那四个字的具体含义。当然,刘致致也不会当面向他解释,只说还有下半句,让他赶紧刻。不料,何夕刚好把“既见君子”的“子”的那一“一”刻完,削笔刀的刀片断了。刘致致从荒地里找到一块鹅卵石状的石头,非要把那削笔刀磨一磨,将后半句补上。何夕不得不强拽着她沿着城墙走,因为再继续磨刀刻字,他们吃完西外的洋芋花儿,就赶不上晚自习了。
刘致致与何夕走在荒草丛生的土地上,她心里总还想着未刻完的后半句,甚至觉得刻字比吃洋芋花儿重要,虽然吃洋芋花儿才是何夕带她翻墙的初衷。在快要走出荒草地时,何夕问:“先前砸中我脑袋的是小苹果吗?”刘致致回答:“对啊,别名是小苹果,但它们拥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花红”
草街并非卖草,花街并非卖花,当然,水街也并非卖水。从永安桥上走下来,左转便是水街,水街在西外,也叫滨河南路。水街上最喜人的就是洋芋花儿,全岭县的人们,都知道这里的洋芋花儿清脆爽口,鲜香怡人。而在水街上所有卖洋芋花儿的小店里,何夕唯独钟情一家叫做南乡的小店。南乡除了卖洋芋花儿,也卖冰粉、凉面等小吃,还有果茶和甜品。天色渐暗,街灯初上,何夕带刘致致来到南乡,他要了大份的洋芋花儿,刘致致则要了小份。他们没在店里停留,端着纸碗走在永安桥上吃得津津有味。刘致致觉得,当晚的洋芋花儿确是所有她吃过的洋芋花儿中最好吃的一份,或许是因为,那洋芋花儿是何夕带她吃的缘故。
他们重复来时的路,走在那片荒草地上,到达花红树下时,才将买来的洋芋花儿吃完。刘致致看着花红树干上未刻完的字,还是心有不甘,但时间不允许她完成下半句。何夕蹲下,让刘致致踩在自己肩上,然后他起身,支撑刘致致去到花红树上。随后何夕双手扶住树干,双脚也蹬在上面,灵活地攀上了树杈。他们是踩着晚自习的铃声奔跑进教室的,对于何夕肩上的一双脚印,大家都充满好奇。只有刘致致心里,洋溢着欢乐。
高三的日子格外紧张,无数做不完的习题,接二连三的模拟考试,每个人都绷紧脑子里的那根弦,因为那根弦关联梦想的学府,通往光明的未来。老师们也像变了个样,为了激励学生,各有各的“妙语”。老田常说:上了大学随便玩。他带的许多学生信了他的这套说法,到大学后便开始堕落。王老师喜欢挂在嘴边的是:美好爱情留给大学吧。实际上,她这话多半是对何夕说的,因为她清楚自己的儿子在女生中颇受欢迎。而数学老师每当发现有学生打瞌睡时,便拿出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一个短句:死后自会长眠。刘致致有一次在课堂上昏昏欲睡,突然想起数学老师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短句,吓得如芒刺背,瞬间清醒过来。
虽然刘致致与何夕这学期不再是同桌,两人的关系却并没有因此生疏。每天下晚自习,他们依然共同走那一小段路,说几句简单的话。刘致致还是习惯借何夕的笔记参考,并常常让何夕帮自己理清某些复杂知识点的思路。课间休息时,何夕总喜欢去找刘致致的同桌谢智铭聊球赛,实际上他是想在刘致致身边多待一会儿。有时候,何夕害怕刘致致因为羞怯而不愿向他请教某些晦涩的难题,便假装自己不懂反而去请教刘致致,刘致致果真在一些地方讲不清楚,这种情况下他会引导刘致致往正确答案的方向思考,直到刘致致颇有成就感地把难题解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是初冬。两个多月过去了,刘致致仍没忘掉花红树上未刻完的后半句。不知什么原因,她每天都在心里念着要把那后半句刻完,如果说是因为强迫症,她又并无强迫症。同时,她似乎也无法鼓起勇气恳请何夕与自己再翻一次围墙。十二月初的某个晴朗黄昏,她去食堂早早吃完饭,便匆匆赶回教室,在何夕课桌上留了一张便条,其上写:半小时后如果不见我,速来校门找我。而后,她将一把削笔刀带在身上,一个人来到实验楼背面,沿着那台阶攀上围墙,顺着花红树的树杈慢慢向下,在没有何夕张开双臂鼓舞她的情况下,勇敢地跳到了荒地上。她看见何夕刻下的“既见君子”完好无损地留存在花红树上,不禁莞尔一笑。她摸出削笔刀,模仿着何夕的字体在一旁刻下另外四个字:云胡不喜。
事实证明,刘致致在何夕课桌上所留的那张便条十分必要,因为她无法独自攀上花红树,除非何夕仍旧蹲下来让她踩在他肩上。刘致致只好在荒地上沿着围墙转了半圈,最后来到校门处。刘致致谎称自己是请假外出,但门卫坚持要看请假条的存根才会让她在非上学和放学时段进入校园。尽管刘致致身穿永安中学校服,再三解释自己存根遗失,并苦苦央求门卫,但终究无果,她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何夕身上。何夕当然不会让她失望,他看到便条后,便急忙来到校门处,见刘致致被拦在门外,大为惊讶:“你什么时候飞出去的?”
刘致致假装舔了舔嘴唇,一副意犹未尽的馋态,傻笑着说:“南乡的洋芋花儿太好吃了。”
最终,何夕也没能说服门卫,他不得不返回宏熠楼,把自己母亲找来才得以让刘致致回到学校。关于刘致致为何出现在校外,何夕帮刘致致撒了一个谎,可王老师明察秋毫,何夕不得不用许多谎来圆。何夕信了刘致致的话,真以为她是去南乡吃洋芋花儿了,并埋怨她为何不带上他。很久以后,何夕才知道,刘致致执意要独自刻完后半句,是为了在她与何夕的青葱岁月里,保有一个最美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