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雾色空瞳 01
书名:野花盛放荆棘林 作者:凌翎 本章字数:4410字 发布时间:2020-11-02

林婧转身的瞬间,天空刚好下起雨来。

何夕站在林婧身后那条宽阔马路对面的路肩上,凝望着她清瘦缥缈的背影,内心感到既委屈又乏力。片刻之后,他也转身,固执地往相反方向走去。何夕累了,这一年多以来,他一直背负着林婧对于他和云帆之间模糊不清的感情以及林婧时而明朗时而暗淡的处世姿态前行,仿佛他再多的爱和努力,连同盛放在芳华里的最初美好,都一点一滴耗尽。但他深知,若非不可抗力的劫运出现,哪怕时空被揉碎、灵魂被掏空,他也不会放弃林婧。他的这一次决然转身,只是想喘一口气罢了。然而他无法预知,他的这一转身,恰好迎来劫运降临:翌日,他将遭受生平以来唯一的一巴掌,同时,在医院与林婧诀别之后,他将在痛苦而折磨的回忆和思念中度过漫长的828天。

雨越下越大,仿佛时值并非深秋,而是酷夏,黑压压的云层恨不能整片倾覆下来。林婧踩着黑色平底凉鞋,脸色苍白,眼神空洞,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头发滴落在藏蓝色长裙上。很快,雨水浸透她的全身。深夜的长街空无一人,只有凌乱的雨声在不停嘶喊。她没有试图加快步伐以逃脱淋雨的狼狈,相反,她享受这种狼狈,就像失去云帆以后的无数时刻,她惧怕白天而青睐黑夜一样。在经过一家早已关了门的便利店时,她摔了一跤,没有任何人看到,随后她站起身继续走,全然没发现右手肘磕出了血。她几次仰着脸望向无边苍穹,无边苍穹除了还她以更猛烈的大雨之外,并无任何回答。

林婧似乎并不在意今夜何夕会去向哪里,将身归何处。她也并不渴望何夕会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然后带她回家。她之所以追着何夕跑了很远,并非出于心疼而更像是出于愧疚,所以她的奔跑才会戛然而止。尽管她知道,或许自己再努力一点,何夕就会停下来等她。她自认为正确的是,既然无法将愧疚转化为心疼而生的爱情,那就转化为给何夕自由。她无法控制自己真正属于何夕,也从不觉得何夕应该属于自己。

正因如此,今年初春某个午后的一部电影,才会让两人因为争论剧情而大吵一架。何夕认为,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甚至更多人,至多是爱被分割,但仍旧是爱。正当何夕得意于自己总结出了一条名叫“博爱与薄爱”的情爱准则时,林婧却勃然大怒,指责何夕的无耻。她认为真正的爱情必然具有唯一性,那些三心二意的人无非下流之辈,不配冠以爱情之名。其实何夕不过是想为自己的卑微处境找一处台阶可下,也想试着让林婧慢慢相信她与他之间也会有永恒。然而林婧却毫不领情,不惜面红耳赤也要维护自己的偏执。必然,争吵最终都会牵扯到云帆,让两人再次陷入永远无法解开的纠葛之中。那次争吵的另一个代价,便是家里的客厅电视在受了一记重拳之后,屏幕中央从此多了两条红色的横杠。

林婧固然知道自己住在哪里,失魂落魄的脚步却引她向着嘉陵江的方向。大雨中的路灯光线十分暗哑,好似快要熄灭。路面上翻滚的雨水已淹没她的脚背,藏蓝色长裙的裙摆也垂至水中,在她长裙束腰的地方,有一个别致的口袋,她那只可怜的几乎被忘却的手机,竟倔强地逃过密密麻麻的雨水,贴着她的身体轻轻振动了两下。她有些烦躁又麻木地摸出手机,似乎是手机打扰了自己正前往的可怕迷人境界。手机屏幕上亮出刘致致发来的一条讯息:“林婧姐,你还好吗?”她本无心思去理会这样的关切,却又害怕别人对她忧心个不停,也不愿自己的选择累及别人。于是她还是勉强自己在雨水跳动的手机屏幕上敲出简短的六个字,没有句号,却意味深长地句读所有。

在她将那简短的六个字发出去时,那只倔强的手机随即从她手里掉落至水中,那不像是无意而为,更像是有意为之,因为她的脸上分明浮起一丝绝望的冷笑,好像在说:“这下好了。”如出一辙的是,好像大雨越倾盆越是称合她心意,因为她总是习惯在极度悲伤的氛围中想念云帆。有时她甚至刻意营造这种氛围:喝下远远超出自己酒量的整瓶红酒;戴上耳机独自聆听小提琴纯音乐;到高楼的天台俯瞰山城的车水马龙;夜半醒来时暗暗陷入长久的哭泣;摔碎一只碗又试图用胶水将其修复;去菜市场买下几十斤鱼放生。当她做这些事时,不管何夕就在她身旁,还是何夕过后才知道,对于何夕而言,都异常残忍。这种残忍在此时一模一样地发生,此时,何夕正在城市另一端刘致致所在的酒吧里,往自己酸楚的胃里灌下大口大口的烈酒。

林婧想念她永远失去了的云帆时,记忆中的云帆总是一张沉默而孤独的脸,那张脸算不上英俊,甚至不及何夕。可是生而享有繁花锦簇的林婧沉迷于云帆的沉默和孤独,这并非一种猎奇、同情或者居高临下,在她看来,这反而关乎生命的完整性,就像她始终认定,在温室里培育盛放的花朵,实际上在种子发芽的那一刻就已凋零。在遇见云帆以后,她以为用足够的爱和陪伴就可以解读云帆的沉默和孤独,然而直至云帆骤然离去,她才彻底意识到自己的挫败,这种挫败足以让她觉得余生都不配再有理想。同时,她的心底生出无限自责,尽管云帆的死并不全归咎于她,但她生性偏执,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去包揽下本不属于她的痛。她一直自觉愚蠢至极的是,她曾真的以为云帆辛苦攒钱为的是在这座城市买下一所房子,并幻想自己和云帆将在那所房子里获得幸福,甚至一度庆幸于自己的殷实家境允许她在云帆需要帮助时,让云帆在这座城市拥有一所房子就像翻覆一次手掌那般简单。但在很多次的对话中,云帆都巧妙地让林婧避开了残酷真相,直至云帆死去的那天夜晚,残酷真相才以一封定时邮件的方式到来:云帆辛苦攒钱替自己购买的,并非图生的房子,而是赴死的墓地。

她走上跨江而卧的长桥,漫天的雨水裹挟着她,她的所有信念如同无数碎裂在山川与江河之上的雨滴一般碎裂。不知何时,她已放弃绊脚的凉鞋,转而赤足踩在冰冷的雨水中。她拖着宛若空壳一样的躯体来到桥的中央,嘉陵江两岸忽明忽暗的城市灯火在她眼前的巨大水幕中好似即将幻灭。当她低头看向江面,却在深不见底的黑暗尽头,仿佛看见了云帆在那黑暗尽头等她。她费力攀上桥边的石栏杆,正要一跃而下时,忽又想起与云帆有关的几个字:“到南方去。”

她一贯的偏执竟让她又从石栏杆上滑下来,决定从桥的这一面走去桥的另一面跳江。这种偏执的出现,并非有意削弱她面对死亡的绝望勇气,恰是她最后一丝微弱的思维逻辑,在强迫她以更符合云帆夙愿的方式,表达对云帆最后的执念。然而当她走下台阶试图完成这种方位的转换时,一辆在大雨中疾速穿行的轿车猛地撞向她,剧痛骤然涌上来。她倒在路面上,一声不吭,感觉左侧小腿的胫骨瞬间被粉碎,脑海里浮现的依然是在黑暗尽头等她的云帆。她试图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以完成她未完成的事,几番竭尽力气,却仍是徒劳,直到从车上下来的陌生男子,惊惶地蹲到她身旁。

第二天下午时分,林婧躺在医院病床上,左侧小腿被固定到金属支架上时,才第一次看清那陌生男子的面庞。男子叫沈溪源,昨晚是他叫来救护车,而后开着自己的车一路跟随救护车将林婧送至医院,并通知林婧母亲。沈溪源年纪和林婧差不多大,约莫二十几岁光景,身形瘦小,长相平凡得很难给人留下任何印象。他一夜没睡,静静坐在病房角落的一张陪护床上,身穿白色棉质T恤和米色亚麻裤子,脚上一双廉价的运动鞋,双眼红肿,神色疲惫而木然,偶尔忍不住低下头捂着嘴打两声哈欠,都显得歉疚又难堪。他不时看一眼病床上的林婧,那敏感又躲避的目光透露出他认定自己闯下祸端的内心。直到此刻,他仍不清楚眼前的这位女子为何在昨晚大雨倾盆时会突然出现在他夜半营生的路上,仿佛上天在戏谑他,为他艰难的生活再添一次坎坷。然而林婧只顾直盯着苍白的屋顶,眼神与昨夜俯看那片漆黑的江面时一模一样。她似乎并不多么在意沈溪源的存在。这样沉寂了许久之后,林婧忽而声色无力地说:“你回去吧,划责的事不用担心。”

听她说完,沈溪源不禁感到诧异,可林婧话里的意思,又再明显不过。好一会儿,他不知作何反应,只能胡乱猜测一番,最终得出的结论是:眼前的女子一定是因为自己开车撞了她并对他感到十分厌恶,从而不想看见他而在赶他走,至于划责的问题,他二十多年来对于这世界的认知告诉他,他不可能全身而退。但林婧那命令似的口吻和对他视若无睹的态度,让他别无办法,甚至感到几分畏怯,于是他轻声而肯定地说:“我会再来。”

沈溪源刚走,与主治医生讨论完手术方案的林婧母亲回到病房,没见到撞断她女儿小腿的沈溪源,随即破口大骂。自然,林婧向母亲解释:是她让沈溪源离开的,事已至此,过分为难一个穷困的年轻人并无用处,况且昨晚发生车祸时的情境,沈溪源反倒更像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但林婧母亲向来分毫必争,皆因如此,她们家才能处在金字塔的顶层,才能感到对这座城市始终保有那么一丝选择的余地,而不是永远被控制。母亲是一个强势的女人,穿戴奢侈,妆容高贵,她无法理解自己悉心养大的独生女儿怎么会深爱上从山沟里爬出来一贫如洗的云帆,又在云帆走了那么久后仍念念不忘,并放任自己逐渐变成一个怀旧的疯子。在母亲印象中,林婧的叛逆从高中时代结束就彻底开始,尤其突出的是,林婧对于阶层的判定和母亲有着截然相反的看法,就好比母亲十分嫌弃于去街边的餐馆吃饭或者去低端的商场购物,而林婧却认为那些地方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这人间的烟火。对于财富和物质的欲望,母亲往往永不自满,而林婧却偏站在母亲的对立面,认为欲壑难填之人必定永不幸福。至于何夕,在这起车祸之前,母亲尚且认为他是有可能带给林婧快乐并有资格成为她们家一份子的人,而在这起车祸之后,母亲的想法彻底变了,何夕在她心目中,变成了与云帆一样令她生厌的角色。

林婧母亲在病房里骂完了她甚至都不知晓名字的沈溪源,又接着开始骂何夕。林婧躺在病床上,身体一动不动,甚而她干涸的嘴唇和空洞的双眸,都仿若在流动的时间里静止,就连她的呼吸,也轻微得像不存在一样。母亲不顾旁人眼光大肆撒泼,林婧心想,母亲此时幸好不是在自家房子里,不然她准会把悬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掰下来摔个粉碎或者推倒支撑药水瓶的架子。在往常林婧会与母亲倒戈相向,而此时她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正当母亲带着无处发泄的火气像是对着病房里的石灰墙又像是对着病房里的玻璃窗喊出一句“那混小子居然还想来”时,何夕恰好来了。

何夕身后跟着刘致致,他刚说完道歉的话,林婧母亲便迎上去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骂了句极其难听的话后,又用力一推,把何夕推倒在战战兢兢的刘致致怀里。母亲的怒气在林婧的央求下终于消停,允许何夕与林婧单独谈谈,但她强调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何夕必须滚出林婧的世界。何夕那时只顾心疼手臂扎着细针和小腿发红发肿的林婧,并未充分意识到林婧母亲话里的决心,在黯然离开医院时,仍旧以为来日方长,他尚拥有机会,然而他意料不到的是,在此后漫长的828天里,他穷尽一切办法,都未能见上林婧一面。

当晚,天色还未黑尽时,林婧母亲便不顾已与其讨论好手术方案的主治医生的强烈反对,突然要求转院,陈述的是与事实并无关联的理由:即她不信任那家医院的级别和实力能治愈她女儿的腿。林婧被再一次推上救护车时,落入她空洞眼眸里的已不是昨夜那漫天的雨水,而是如新生般的满天星光,但令她感到遗憾的是,她的至爱已永不能与她共享这美得如同只在幻梦中才能够出现的满天星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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