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秋,山城的雾格外浓。林婧已在病床上躺了十二天,当她歪着脑袋凝望窗外时,浓雾缓缓吞没这座城市的楼群,进而仿佛透过窗户,漫进她空洞的眼睛。林婧想要安静的环境,她的母亲张罗各种关系终于为她争取到一间单人病房。但让母亲大为光火的是,十二天里,林婧居然前后五次要求更换保姆,因为她觉得:其中一个保姆的话太多了;其中一个保姆的头发颜色过于妖艳;其中一个保姆吃东西时发出如老鼠偷食般细碎的声音;其中一个保姆身上散发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气味;其中一个保姆竟然出现在她的噩梦中。这些保姆委屈地收拾好东西走出病房时,无不感叹林婧是她们碰到过的脾气最差的病人,她们甚至认为,比起将林婧留在这座城市最好的骨科医院治愈她的腿伤,更要紧的是,应该送她去这座城市最好的精神病医院治愈她的精神。
沈溪源在林婧受伤的第三天便将自己赖以营生的车子卖掉,用以垫付高昂的医疗费用,但这并不够,他不得不四处有求于人。林婧看出他的窘迫,私下暗自和母亲较劲,逼得母亲最终选择在这件事上做出退让。诚然,相比于那些保姆,开车撞伤林婧的沈溪源反倒让林婧感到更为舒心。他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林婧,有时会带上一束花,看起来完全不像肇事者,更像是好朋友。最让林婧惊讶的是,某次沈溪源居然带来一只天蓝色的瓷质花瓶,将一束快要枯萎的白色康乃馨拆开后整齐地插入其中。自从林婧的手机落入水中后,母亲坚决抵制短时间内再为她购买一只新的,也杜绝她使用其它任何能联网的电子产品,因为母亲十分害怕她继续沉浸于过往或者通过某种方式与何夕再度纠缠。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的林婧又很厌恶电视机里那些仿佛处处说谎时时尴尬的节目,于是沈溪源按照她的意愿去书店为她买来一摞的书放在床头柜上。后来,当林婧累了不想再伸手举着书本时,沈溪源便端来一个凳子坐到床边替她举着书本。渐渐地,他们达成了一个默契的规则:当林婧眨一眨眼睛时,沈溪源便为她将书本翻到下一页。某天中午,目光落向别处的沈溪源在差不多同样的时间间隔后,下意识转过头来等待林婧的下一次眨眼时,才发现病床上的林婧已在他的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沈溪源将僵直的手臂收回来,折起林婧方才阅读的那一页的页脚,合上书本轻轻放在她枕边,臂弯处传来的竟是一种温馨而幸福的酸疼。这时,沈溪源才第一次细致看清林婧的模样:她苍白的脸颊失去血色,却有一种惹他心疼的美丽;她的双眉好久不曾修饰,却仍旧带着不与尘世的锋芒;她挺翘的鼻梁完全复刻她骄傲偏执和热爱冒险的性格特征;而她嘴角处笑起来就肯定会浮现出的一对酒窝,则是她最让人着迷的善良。
林婧做手术这天,她的母亲和一众亲戚都在,沈溪源当然也在。在林婧被推进手术室时,沉默寡言的沈溪源无法用言语表达出他心里想说出的“加油”,只好抿着嘴,站在人群边缘处用一副肯定的表情看着林婧。手术结束,麻药的药效褪去,林婧母亲在内的很多人问她疼不疼,却少有人能理解她因为倔强而不吭一声却咬着牙强忍的眼神。当其他人悉数离开,只有沈溪源仍默默守在病房内,像是默默等待着一次情绪的爆发。果然,小腿上绑着厚厚一层白色纱布,沉静已久的林婧扬起手,示意站在一旁的沈溪源走近她,突然拉着沈溪源的手臂一口咬了下去。沈溪源疼得仰起头,病房惨白的灯光几乎让他眩晕,但他丝毫未曾想要用力抽回手,反倒很希望这位偶然降临在他荒凉青春里的满是伤痕的女子也在他手上留下一道深邃的伤口。过了些时间,沈溪源觉察到手臂没那么疼了,却有大颗大颗的泪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他鼓起勇气用另一只手轻抚着林婧的长发,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那晚林婧向沈溪源讲述了她所深爱的云帆,她自觉辜负了的何夕,以及她十分欣赏的女孩刘致致,他们三个人,如何像三支奇艳的花朵,一起盛放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却又骤然凋零或被命运选择盛开在别处。
夜深,沈溪源离开病房时,微笑着对林婧说:“你快好起来,我们去旅行。”
在林婧手术后养伤的半年里,沈溪源一如既往地扮演“举书本”的角色,日子久了,他几乎能根据林婧的阅读速度在林婧未通过眨一眨眼睛下达翻页指令前,在准确的时间点完成翻页的动作,林婧对此往往回应浅浅的笑。在林婧的保姆看来,沈溪源更像是一个合格的保姆。林婧母亲对沈溪源也深表满意,因为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似乎渐渐让林婧从破碎的过往中走了出来。几次,林婧母亲看见沈溪源如此细心照顾自己的女儿,不禁为自己最初施加在沈溪源身上的经济压力感到惭愧,甚而间接询问这段时间沈溪源的工作是否受到影响,她愿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提供帮助或补偿。在沈溪源的陪护下,林婧在半年多里读了一百多本纸质书,她有时觉得自己再也不需要手机了。狭窄的床头柜堆不下书本时,林婧就让沈溪源把书本堆到窗台上。有一次,林婧开玩笑说:“再这样读下去,我就能在医院里开一间图书馆了。”
可沈溪源却神情真挚地说:“我更希望这一刻你就能下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转眼到了2014年8月,一年中向西的最好时节。阳光绚烂的清晨,沈溪源还在熟睡中时,被一阵嘈杂的敲门声吵醒,他揉着干涩的眼睛,顶着凌乱的头发去开门,心想门外定是那催缴水费的老头子。然而当他打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林婧,他难以置信,以至于他又用力揉搓了几下自己的眼睛。林婧一身轻便的装束,跑步鞋搭配宽松的裤子和运动衫,头发纨起来系在头顶,化着淡妆。她刚出院三个月,植入她小腿的钢板和钉子仍留在小腿,至少要再等一年才能取出。没等讶异的沈溪源开口,林婧径自一瘸一拐地走进沈溪源的出租屋,四处打量了一番,才用一种顽皮的语气说:“你果真住这里。”原来,林婧住院期间,有次沈溪源替林婧在网上买了书,书本连同快递盒子一起带去医院,林婧便在那时有意记住了快递盒子上的地址。
光着上身的合租室友打开另一间卧室的门,好奇突然出现在屋内的女声。沈溪源觉得室友的不雅形象让场面很是尴尬,赶忙跃到门框下把室友推了回去。接着,他慌乱拾起沙发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脏衣服,一股脑塞进直筒洗衣机,又将茶几上狼藉的杯子盘子,一次性端进厨房的盥洗池。而后,他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试图叠起卷作一团的被子,却笨拙地把被子叠成了一个十分难看的不规则形状。沈溪源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难堪地笑了。林婧倚靠着门沿,也对他笑了笑,轻快地问:“我是不是不该上来?”
林婧告诉沈溪源不用费力掩饰他杂乱的屋子,那就是生活本身,任何人都无需活给任何人看。她突如其来,可不是为了看他出糗,而是邀他共赴向西之行。她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只需带一套换洗的衣物和一套御寒的衣物。沈溪源匆匆洗了个澡,便摸不着头脑似的跟着林婧出了门。林婧开来的越野车停在沈溪源出租屋楼下,她将后备箱打开,里面有一个小巧的行李箱,行李箱旁的储物盒里,放着雨伞、葡萄糖、感冒药和医用氧气瓶等物品。后备箱的角落处是一整箱的矿泉水,紧挨着矿泉水的是一个崭新的黑色防滑链包装袋。林婧取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沈溪源,又从挎包里翻出三颗红景天让沈溪源赶紧服下。她一脸坏笑地感叹道:“哎,不知道现在吃还来不来得及。”她那坏笑的模样,仿佛是在调侃一个身患绝症之人,实际上那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抗缺氧药物而已。
林婧将车钥匙递给沈溪源,因为她腿伤的缘故,整个旅行的绝大多数路程,都将委屈沈溪源独自驾车。沈溪源接过造型别致的车钥匙,坐到驾驶位上。他曾开车超过二十万公里,却是第一次触摸质地如此高级的方向盘,因而难免乱了方寸,以至于他许久找不到那该死的电子手刹按钮,本来想打个转向灯,却误触到定速巡航的拨杆上。
当沉闷而有力的引擎声响起,他们从山城出发了。林婧打开地图,将第一站设置为成都。她好几年没去过成都了,便想顺道看看人们眼中的那座魅力之城,如今发生了什么变化。山城到成都仅需四小时。一路上,两人并没有说太多话,他们显现出的清浅关系,就仿佛他们路途中刚刚偶遇,于是结伴而行。沈溪源以前开车时,往往一副单手握持方向盘的吊儿郎当模样,今天却正襟危坐,丝毫不敢懈怠,僵直的双手颇有几分在林婧住院期间为她举书本的模样。很快,沈溪源发觉林婧的情绪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有时,她会以她亲切的幽默感逗他发笑,有时,当他侧过脸去看她时,却发现她痴痴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而车窗外的风景好像又并未住进她眼里。令沈溪源感到悲伤的是,林婧的这种状态几乎持续整个行程。后来他才懂得,林婧从未忘记,也永远不可能忘记盛放在她过往里的那些花朵。
到成都正值中午,天气炎热,烈日灼烧着大地和高楼,街上行人稀少,皆躲向阴凉之处。林婧却嚷着要吃火锅,并不是同样盛产火锅的山城没让她过够火锅的瘾,而是她非要借此机会弄清楚成都火锅与山城火锅的区别,以便下次与他人论及这一话题时,她能拿出亲身实践的证据。他们最终找到一家火锅店,店里空调不力,两人大汗淋漓地吃完一顿火锅。沈溪源打趣着问林婧吃出了什么区别,能否就此下一个让他也终生难忘的结论。林婧将手扬起在空中来回晃动,似乎在为自己火热的脸颊扇送凉风,而后她故作深沉又慢悠悠地说道:“徒辣而已。”
更意想不到的是,当他们去前台买单时,才得知老板本就是一个在成都经营山城火锅店的地道山城人,只不过店名没有充分展示出火锅的属性。沈溪源不禁捧腹大笑,林婧则摇了摇头,满脸苦涩,仿佛是自己在大热天向自己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来到预定好的酒店休憩,约好下午四点再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下午四点时的阳光依旧炽烈,两人只好开着车兜兜转转。从春熙路出发,经过环球中心,沿着这座城市最长的中轴线一直往南,差点开到眉山去。那条中轴线笔直得像不属于多山的西南之地,两旁的玉兰灯一直开放至道路尽头,中轴线几乎虹吸了这座城市的所有繁华,甚至虹吸着更边缘的地带。黄昏时,他们来到灯火璀璨的锦里,而后又匆忙去了人群熙攘的宽窄巷子。林婧觉得这两个地方过于相似,进而发觉这世上的很多地方与这两个地方都如出一辙。她不禁自问这趟旅行的意义,进而怀疑余生的意义所在。她忽又变得绝望起来,绝望于在此行中,就算翻过万水千山遇见万紫千红,那个人却再也无法分享自己的感动。
次日,天微微亮,林婧便带着沈溪源逃离了成都。沈溪源跟随着林婧,跟随她反复无常的情绪,深觉看似轻松的旅行远比在医院为林婧举着书本让他感到乏累,但他充满耐心,仍渴望林婧能在这趟旅行中蜕变,并从此延伸出仅属于他与她之间的路。他们经高速来到雅安,随后改走国道,穿过二郎山,中午时抵达泸定,在县城内吃了点小吃后,便去泸定桥上走了走,桥边的铁索和桥面的木板充满历史意蕴,大渡河水流湍急,两山之间涌来阵阵强风。之后,他们驱车赶往康定,天色阴了下来,云雾贴着山峦,小城的人们把最象征小城文化的那首传统民歌的歌名以三种语言的白色字体刻在了高远的青草地上。林婧原本计划在这里住一夜,却迫切地拉着沈溪源去翻越折多山。折多即弯曲之意,事实也确实如此。海拔四千多米之上已能看到积雪,沈溪源站在刻着“西出折多”四个红字的石柱旁,林婧为他拍了一张照,她却拒绝沈溪源为自己拍照。接着,他们继续往前开了十多公里,住进木雅圣地旁的以木材建造的酒店。当晚,因为房源不足的关系,林婧与沈溪源只能分床睡在同一个木屋。温度很低,需开着暖气,两人各自服下几粒红景天后便疲惫入睡。
凌晨一点,林婧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境里,她站在一间十分陌生却又倍感熟悉的屋子里,屋子为旧式木材结构,灯光昏暗,有一张挂着蚊帐的卧床,卧床上躺着一个身体羸弱的女人,双眼干枯,肤色惨白。林婧意识到那女人就是云帆的养母,因为她看见八岁的云帆就站在床边,紧紧握着那女人嶙峋的双手,侧脸悲伤而绝望。而后,那女人在闭上双眼之前,对云帆说了那句云帆在那封定时邮件里提及的话:“你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林婧刚听完这句话便被惊醒,支起身体坐在床上,头部传来胀痛,额头上全是汗珠。沈溪源听到声响,也坐起来按亮了床头的小灯。灯光照亮屋子的瞬间,林婧便看见沈溪源因为高原反应而有鲜血从鼻腔里缓缓漫出来,她下床走到沈溪源身旁,俯身将鼻子凑近沈溪源那躺着鲜血的上唇。沈溪源心脏骤然跳动起来,吓得慌忙闭上眼睛,在感受到久久的温热气息后发觉并无其它,他睁开眼睛茫然地问:“你在闻什么?”
“我在闻鲜血里散发出的死亡芬芳。”
听了林婧说的话,沈溪源心里不禁涌起寒意,他抹了下自己的嘴唇,弄得满手是血。林婧却笑着给他递去纸巾,然后独自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在她眺及之处,天地之间尽是黑暗。方才那个梦,让她更明白了云帆日记里的那句话。同时,她没有为云帆完成将云帆留在山城的愿望,这让她感到异常难过。
清早,他们吃完早餐,便退掉酒店。天气转晴,万里无云的苍穹蓝得发亮。木雅圣地不允许开车进入,林婧在景区内走了一段路,受伤的小腿开始隐隐作疼。他们停下来,坐在路边的长凳上遥望远处的雪峰,决定就此折回。林婧挽起裤脚揉了揉自己微微发红的小腿,忽而甜笑着对沈溪源说:“你想不想背我?”沈溪源欣然蹲下来背着林婧往回走,这是林婧离他最近的一次。她的长发垂到他的耳畔,撩拨着他如阳光般干净清朗的情欲。稀薄的空气让他累得气喘吁吁,他放慢脚步,如此渴望脚下的路没有尽头。然而路终有尽头,他们在景区外取了车,随即开往新都桥。
新都桥很美,如幻境般的溪流,白墙红瓦的矮房,羊群在远山上奔跑。他们将车停在路边,仰躺在青草地里享受阳光。许多个瞬间,沈溪源很想伸手去握林婧的手,却始终未鼓起勇气。新都桥之后是理塘,整天阳光都很好,林婧醉心于路上遇见的无数野花。中途他们碰到一位想要搭车的女士,林婧很乐意接纳了她。女士穿着冲锋衣和牛仔裤,声色洪亮,说起话来仿佛在讲故事。林婧正听得津津有味之时,女士却要求下车继续徒步,她解释说搭车只是小憩,徒步才是她此行的初衷。经过理塘,他们开车继续前往巴塘,赶在天黑前,他们得以去到美丽的姊妹湖,两片宛若孪生的湖泊静静躺在白雪皑皑的山麓之间,碧蓝而澄澈。一路上林婧拒绝拍照,但当她站在湖边时,沈溪源还是忍不住偷偷为她拍了一张。多年以后,沈溪源再次翻到这张照片时,恍惚中觉得,他曾倾心的那位湖边女子,已遥远得像女子在湖中的倒影。这晚,他们投宿巴塘的一家客栈,客栈外观具有欧式风格,里面的装潢却充满藏式氛围,两人都很乏困,在手机上互道一声很近又仿佛很远的晚安后,便一觉到天明。
天明时,他们继续前行,紧接着的这段路泥泞难走,浑浊的金沙江就在国道边上奔涌,路旁堆满山上落下的飞石。两人一路上不曾遇见很好的风景,穿过川藏交界处的芒康,夜晚抵达海拔四千米的左贡过夜。
翌日,他们启程往八宿开,曲折而漫长的盘山公路绕得两人晕头转向,但十分有趣。沿途他们在然乌湖稍作停留,紧接着又驶向波密。快到波密时他们看见皮肤黝黑的孩子们开着拖拉机在地里收割麦子,孩子们的家就在青山脚下,被森林拥抱着,充满原始气息。天黑时他们下榻波密的假日酒店。这些天来,林婧几次想要帮沈溪源分担路程,但沈溪源因为心疼她受伤的左脚,坚持自己一个人承担。连日的翻山越岭并没有让他败下阵来,他反倒越来越享受驾驶的乐趣,用蓝牙连着车机把许巍的那几首歌听了一遍又一遍。
接下来的一天,早餐时,林婧便兴奋地念叨着她期待已久的鲁朗小镇。小镇没有让她失望,以满山的野花迎接了她,她还在此品尝到了独具风味的石锅鸡。当天他们选择在林芝的一家花园酒店住宿。酒店四面环山,两人各自站在各自房间的落地窗边,一墙之隔,分别看见楼下的小小木亭和潺潺溪流。沈溪源并没有觉得自己卑微或多余,只是感慨林婧心灵的屏障如此之深,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对于林婧的倾慕之中,竟然多了些许敬畏。而林婧总是在某时某地,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云帆。这晚她又陷入失眠,一度感到胸闷和头疼,甚至间隙性耳鸣,耳朵里出现一种类似于水在沸腾的声音。直到窗外亮起微光时,她好不容易迷糊睡着,却难以摆脱长梦缠绕。
拉萨是林婧计划中向西的最后一站,之后她决定从青海的方向返回。拉萨离林芝不足四百公里,即便是全程国道,一天之内也能抵达。沈溪源建议他们在这段路上放慢节奏,继续寻找沿途的风景,但林婧因为昨夜的失眠,坚持一直往前。她上车后便将副驾驶的座椅放平,然后像一只嗜睡的猫一样侧躺在上面,蜷缩着身体,脸向着车内,背对着车外,但她在车上未曾睡着一刻,心里想的不再是日光城那令人神往的文化气息,而是她预定好的那家酒店,能否让她在抵达后补一个好觉。沈溪源看出了林婧的挣扎和疲惫,也无心草木和山峦,长天和流云,只是全神贯注地开车,早早抵达了酒店。办理完入住后,林婧便拧着她的化妆包和行李箱,迫不及待地躲进了房间。关上房门前,她有气无力地对站在走廊里的沈溪源说:“明早我们再去看布达拉宫吧。”
深夜,沈溪源听到敲门声,匆忙穿好衣服前去开门。林婧站在门外,身穿哈伦风格的黑色修长裤子,脚上一双黑色的半根尖头单鞋,上身一件纯白色长袖衬衫,宽松地落在她纤瘦的身体上。她理应将衬衫的下摆束进高腰的长裤,然而她没有。她像是刚洗了澡,未完全吹干的长发凌乱地搭在肩上,散发出玫瑰的馨香。她在脸颊上施了脂粉,嘴唇涂成绯红色,双眉也像刻意修饰过,但她的眼睛透露出她的疲惫:眼角发红,眼袋沉重。沈溪源问:“还是没睡着?”
林婧点了点头,让沈溪源陪她去外面走走。他们取了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城中的道路上。车窗摇下来,夜晚凉风如水,星辰散落在青色的天空。林婧格外留意着街上仍在营业的酒馆,穿过几条街后,她让沈溪源在一家亮着淡蓝色荧光的清吧外停下,说道:“这也许是治疗失眠的办法。”
走进清吧坐下,林婧要了些青稞酒,径自喝了起来。沈溪源手中握着玻璃杯子,压在方桌上滑来滑去,却不肯往里注入一滴。他歪着头时而微笑时而腼腆地看着林婧,偷偷把林婧旁边的酒瓶拿到自己这边,以试图控制林婧喝下的酒量。酒过三巡,林婧晕乎乎地抢过沈溪源手中的玻璃杯子,仿佛后知后觉地问:“你不孤独吗?”
“我得带你回家。”沈溪源温情地回答。
林婧一边露出机敏的笑容,一边往沈溪源杯子里斟酒。最终,两人喝掉一大瓶青稞酒,沈溪源大约占五分之一。走出清吧时,沈溪源掏出手机寻找代驾,林婧却踉踉跄跄坐到了驾驶位上。沈溪源站在车门旁劝说无果,只好坐到副驾驶去,提醒林婧系好安全带,苦口婆心地给她讲道理。林婧打断他:“我清醒着呢,不然这人间的悲欢离合怎么还是来找我?”
说完,她启动车子,眼角滑出泪来。她一直往一个方向开,在闹市区,她将速度控制得很慢,身体里的酒精持续爆发出麻痹神经的力量,沿路的霓虹和街灯如同幻影。不久,车子驶入一条人迹稀少的马路,她将车停下来,泪眼迷离地问坐在她身旁的沈溪源:“要不你下车吧?”
“我已经陪你走了这么远。”他肯定地说。
她再次启动车子,放声哭了出来,哭得越是大声,脚尖就以越大的力量去踩加速踏板。在她光影错乱的视线里,道路两侧的杨树仿佛站立欢呼的幽灵,一袭袭疾速地往车后退去。车子咆哮着碾过一段笔直的公路,骤然闯入急弯,急弯深处,驶来一辆不停向她闪着灯的货车,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掌控车子的位置,最终的努力,是她刻意让车子以巨大的惯性,左侧面与货车相撞。在一声轰然的巨响之后,周遭陷入如幻灭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