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撒向神圣的布达拉宫时，从山城飞往拉萨的早班飞机刚刚落地。林婧母亲匆匆走下舷梯，搭乘摆渡车，而后小碎步跑向出租车候车点，恳请司机以最快的速度开向医院。深夜再次听闻车祸噩耗，母亲心乱如麻，眼角的丝丝纹理似乎因此而变得更加绵密。在出租车上，母亲看见别样的城貌，才意识到自己始终坚守一城，不曾半刻忘却营营，以至于从未放松心情体味过任何异域的风景。母亲赶到病房，看见心爱的女儿仍旧能够以自己虽不太看得懂可确乎是微笑的微笑迎接她的到来，心里涌上几分安全感和宽慰，但她无法控制自己在职场厮杀多年养成的强势脾气，上前揪着女儿白衬衫的领口，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个怀旧的疯子，自己要死怎么还拉上别人？”
站在一旁的沈溪源赶忙过来制止，拉着母亲的手臂央求道:“阿姨，别怪林婧，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林婧被母亲拉扯，二次受伤的左侧小腿受到摇晃，疼得眉头紧皱，方才的笑容不见了。她不置一词。昨晚的车祸导致林婧驾驶的车辆A柱弯曲，左前车门严重变形，她的小腿被挤压，伤势严峻。沈溪源除了在车辆发生翻滚时头部受到轻微擦伤外，并无其它大碍。医院在下午给出了林婧的腿部CT结果，母亲与医生商量后，决定先进行短期的止痛和消肿，随后还是转回山城治疗。几天后，林婧住进之前的那家医院，同样的压抑氛围，同样的消毒水气味，同一个她还算满意的保姆，甚至恰巧为同一间病房。三个月前她出院时，未曾想过将以这样的方式和境况再次进来。主治医生告知林婧，如果仅一次受伤，她的腿是可以完全康复的，但遭遇二次受伤后，也许就没那么幸运了。
沈溪源像之前那样，每天都过来陪伴林婧，时常携带充满希望的花朵，并将花朵放入盛水的瓶子中以延长其生命力，依旧帮林婧买来书籍，在林婧恍然入梦时为她盖上被子，在林婧嘴唇干涸时为她递去水杯，在林婧觉得病房潮湿时为她开窗透气。他在做这些时，与之前做这些时无缝衔接，就仿佛林婧从未出过这间病房而再次遭遇车祸一样。但林婧的心境不一样了，因为她一直觉得辜负和歉疚比勉强接受长久但无果的付出更让她感到痛苦。某天黄昏时，沈溪源为林婧带来一样礼物，是一支可以永不枯萎的白色蔷薇，生长在一个如水晶般美丽的玻璃罩子里，林婧心生欢喜，接过礼物，揭开玻璃罩子，端着底座凝神看了那支白色蔷薇许久，最终掉下泪来，滴碎在蔷薇花的花瓣上。而后，她说:“我会永远珍藏这支蔷薇，但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沈溪源笑了笑，坐到林婧身旁，指着林婧捧在手心里的蔷薇说:“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林婧却说:“就算你能接受我身体的永远残缺，你能接受我心理的永远残缺吗？”
永远这个词，有时听来美好，有时听来残酷。关于爱和坚持，沈溪源再次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但在林婧浩大的绝望前，几乎不堪一击。那天，沈溪源走出医院时，与何夕十个月前走出医院时看到的是同一面夕阳，那同一面夕阳也正收起它最后的余光。往后，沈溪源依旧不时寄来书籍，并再三央求快递员务必将书籍送至病房。当他开着新买的用于营生的车辆继续穿梭于这座城市，偶尔经过医院，心底总有触动，却无法找到勇气再一次走进医院。
林婧得以回家修养，已是2014年岁末了。走出医院病房，母亲为她准备的是另一间治疗她心病的病房——母亲将她囚禁于家里带卫生间的卧室，并在卧室的各个角落安装了总共六个可以随时在手机上监控她状态的摄像头。每日，家里的保姆定时为她送来三餐。事实上，林婧对此并无反抗，她原本也不知道把自己放置在这个世界的什么位置。她唯一的诉求，是要母亲保证持续供给她足量的书籍，她以此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防止情绪崩塌。日积月累，她从文学类书籍读到心理学类书籍，而后读到哲学类书籍，甚至读到神学类书籍。各式各样的书籍堆在地板上，也堆在床上，她走在书里，也睡在书里。尽管如此，她的情绪仍有崩塌的时候：有时她厌食；有时她躲到衣柜里唱歌；有时她会将某本书撕得粉碎；有时她连续几小时看着镜中的自己；有时她将自己的长发揉得一团糟；有时她放满一浴缸的冷水毫无知觉似地躺进去。
于林婧的世界，新的一年来得悄无声息，她不曾看见跨年的烟火，也不曾听见读秒的钟声。某天傍晚，保姆不在，母亲将林婧带至客厅吃饭。林婧看见那满满一桌子的饭菜，全出自母亲之手，丰富得远远超出两个人的食量，林婧才恍然明白:当晚是除夕。除夕之前，她未曾出过房间，除夕之后，她便又回房间去了，直到飘着纷纷细雨的四月到来，林婧意识到该是清明时节了。对于一年中二十四节气的其它二十三个，她似乎都已忘却，唯独记住了这个。清明这天，她想要出门一趟，但她不愿与母亲正面对峙。她写了一封未用信封封装的信，拖保姆带与母亲。信中所写，言辞恳切，态度真诚，承诺自己不做傻事。母亲同意了，但要求家中保姆陪她一同外出。
林婧打车来到城里的一处陵园，在陵园外的花店里买了一束鲜花。她让保姆在陵园外等她，保姆对她仍是忧心，但林婧最终说服了保姆，得以单独进入陵园。她找到那一立还未刻字的墓碑，墓碑两侧种着常年青色的灌木。她将鲜花放下，在碑前久久站立，心里所想，全是云帆。
然而云帆不在墓里，云帆远在云山。林婧所凝望的，不过是一座空墓。她从未忘记没有替云帆完成的那件事，这是如今在她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道伤口，伤口不停滴血，让她始终渴望将云帆带回云帆所渴望的足够远的远方——带回山城。
从绵密的细雨中回到家里，林婧便自觉走进卧室，仿佛具备了某种惯性，自觉让母亲将自己关起来疗伤。她在卧室里一待就是半年，越过立夏，直至秋分，除了看书还是看书。在书的海洋里，她阅尽无数生存和命运:看到苦难，也看到坚忍；看到大雨连夜滂沱，也看到日光破云而出；看到冰封千里的荒原，也看到青草离离的彼岸——她找到了对待伤痕的方式，仿佛涅槃重生。母亲通过监控发现林婧确是慢慢好了起来:她每天的作息时间变得规律，将屋里凌乱的书本堆放整齐，也试着在梳妆台前给自己化妆。于是，母亲允许她走出卧室，活动范围扩大为整个房子。林婧脸上有了笑意，开始承担家务，还跟着保姆学习厨艺，这些让母亲甚是欣慰。
深冬的夜晚，天气寒冷，林婧从卧室出来到客厅接取温水，发现母亲独自坐在沙发上流泪。她走过去蹲到母亲膝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向林婧讲述了自己在与林婧父亲离异后，如何艰辛地将林婧独自带大，并获得如今的财富和地位。早些年，母亲也曾跑过腿、摆过摊、开过店，起早摸黑和风餐露宿不过常态，一步步积累最初的资本，而后紧紧抓住时代给予的机会，将最初的资本疯狂裂变成巨额的资本，从此成为上层阶级的一名玩家。但是跻身于上层阶级并不意味着凡事顺利，肉体和灵魂同样在丑陋的勾当和残忍的厮杀中破碎。母亲流泪，是因为她站在高处回望过去时，感到自己的人生满目疮痍。
林婧拥抱了母亲，头部贴在母亲肩上，哽咽着说:“妈，给我一份工作吧。我偶尔还是怀旧，但我已不是那个疯子了。”
不久，母亲在自己持股的一家公司为林婧安排了一份实习生的职位。母亲并不奢求女儿在事业上有所作为，只希望她不至于与这世界脱节。2016年1月25日，周一，前日的盛雪仍旧覆盖在山城的大地之上，等待温暖的太阳将其融化。林婧穿着正装，走进以巨大玻璃幕墙为外观的写字楼，步入拥挤不堪的电梯，来到自己即将开始办公的楼层，左脚微瘸着走在楼道里时，忽听到身后传来颤抖着的熟悉而遥远的声音:“林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