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妖女自行逃走!”祁原言之凿凿。
夜阑神情挫败,“姑娘身缚密银怎会逃走?怎能逃走?”
“她不是常人!”祁原颇为忌惮,恨道:“妖女皮囊惑人,你们全被蒙骗!”
“太傅大人,您的…您的脸怎么了?”一人问道。
祁原默了默。
他伤是娇栀所予,但不能于人前为人知晓。
万一泄露到京畿朝阙……麻烦的是太子。
“元军凶悍,留得一二耻痕。”祁原眼里利光掩藏,心中更恨。
这个时候,他居然要为娇栀遮掩!
他正色发声:“但这一连事故,她都安然无恙,就是有疑!”
又有幕僚道:“听说元军中庆王娶小夫人,会否又被掳走?”
那姑娘的容颜,确是天然使天下男人动心。
夜阑被几方说得迷糊,认命地写了实情,放进鹞鹰的脚上信筒,但愿主子给他个痛快…
......
“这是哪儿?”娇栀疑惑地看向那元国王室。
“你不是奇货呀?怕什么。”那人不在意地道。
“这是今昔寺,原册剑的皇家寺庙,这吴,陈,卫本就是册剑分裂而成,而今吴国战局,这里瞧得最清。”
娇栀回顾四野,古柏林堂,寺钟声声,檐下风铃荡着风倒有一份不属凡俗的安宁自在,又见那人凭栏,拿千里眼看得意兴浓。
便一把抢过,自己看了起来。
“吴国国土,尽成废墟。”
“圣洇流做的好手笔。”那人被抢了千里眼倒兴致缺缺地点评起来:“用吴人攻城,自己躲着,待元疲累,圣军精兵不须多少战术,便可一举拿下,此人心狠,不输世上一人。”
“至少他护佑了自己一方百姓。”娇栀专注战局,接着道。
若不是圣洇流常年驻守三册战场,圣国哪能固若金汤,不受战乱之苦?
那人长眉慢敛,不去瞧战局,只疑视娇栀侧影,觉得“美人”二字实在贴切。
珠容玉貌中又有一分天下大气。
看来,也志在天下嘛。
“这场局,你又是什么路数。”娇栀头也不回,问。
“本王局外人,观者耳。”那人还在凝视,又道“你呢?”
“学生。”
“嗯?”那人眼中放出异样光芒,看她的眼眸灼灼溢彩。
娇栀此时转过身来,正对上他眼眸。
“你,”娇栀开口道。
那人眼丝痴缠,眯眼似醉,像只恰凭栏的芍药花。
“真的很闲。”
那人:“……”
芍药花委地凋零风中,娇栀自顾自地又看了起来。
芍药花凋零得更厉害。
看了一会乌泱泱人如蚁,是各处集军。
娇栀视线收回,打量起这前册剑的皇家寺庙。
放在往日,太平时,可是只许皇家官家的人出入的。
眼下乱世,未有明显损坏却也诡异。
可能是因为元人在中土……蛮族踏华夏。
可别说皇家寺院了,就是陈宫吴宫卫宫,元人哪一个没抢过?
只是古刹名寺,也无一人看守,尽都逃了?
芍药凭栏,见娇栀向寺里走,也就放下千里眼,跟在身后。
大殿里佛像金漆有些剥落,但造像宏伟细致,表情生动,菩萨低眉,金刚怒目。
主神在中央,佛祖坐莲华。
娇栀耳力好,听见一声呛。
侍奉佛祖的僧人在后殿打坐,微微颤抖。
娇栀心里一声叹,把元国芍药引到正佛前面,放过那个僧人。
“你们元国奉神敬佛,怎么也不跪拜?”
那人嗤笑,不答她的话。
自向佛前取线香,又看到供案上有解愿签,觉得好玩。
便一边摇一边给娇栀看,“来,看看你何时被擒。”
娇栀:“……”
她不玩这把戏,抱臂道:“你还是好好看看你元国何时亡吧。”
那人没听见,玩得正快活,“这签筒坏了吧?怎么摇不出来了…”
“叫那老和尚出来修!”
娇栀一默。
簌簌签落,竹片红头签落到地上,一签只写一字。
“掉了好几支。”
“门,司,空,对”
“这什么意思?”
娇栀瞧他认真琢磨,忍不住道:“这可能是求名签。”
“后殿有送子天王,这是取名用的。”
芍药花脸色尴尬,道:“老和尚不干活,这种签也不会摆好了位置!”
便到内殿去,把签换了回来。
从头至尾,没看那僧人一眼。
“殿下,郡主已救出九殿下,请殿下同往。”
芍药花听此又换了一副纨绔样子,挥手退了待人,又贱兮兮笑盈盈地对娇栀道:“美人,要不咱们去战场逛逛?”
娇栀想了想,也算正合她意,她得和圣洇流在一起,否则去哪儿去找致金钥开锁?!
“你依我说的做,我把策天卷还你。”娇栀取出策天卷。
芍药花看穿关窍般道:“美人,这策天卷本就是抵押之物,你我分手之际自该物归原主,若你把策天卷换成你自己,本王还会考虑考虑。”
娇栀却又乖乖听话般:“这样吗?”
又几步移到悬崖边,古刹崖边只有疏朗短窄的竹编栅栏,还不及腿高。
风将手中绢帛吹得簌簌响,娇栀发丝也飒飒扬展。
“到了我手的东西,你还想物归原主?”
芍药花听了娇栀这匪气十足的话,脸上抽搐几下,静默无声。
娇栀就继续谈起条件来,“就算我现在毁不掉,我早晚也毁得掉,你可要小心,别被掉包了还不知道呢!”
“行,”芍药花假作认命,实际兴味深。
倒看看这小狐狸有几年的道行!
便道:“美人要本王如何做?”而一面又细量娇栀。
这作派像是江湖人士,而先前行为话语又似政治场……东圣,北元,中册剑,西燕,这该是哪号人物?
“首先,引圣洇流出来。”
“本王现今不宜露面。”芍药花一口回绝。
“不必。”娇栀肯定道,“叫你的郡主来做这件事就好了。”
芍药花略惊奇地看一眼娇栀,“她?”
竟知晓珠迤也到了三册。
“慕容郡主驾临,三册自然威震。”娇栀说得意味深长,不仅如此,那个锦绣的草包不也是这两头狼暗中操纵的么?
说是慕容临,其实慕容临不过一个替死鬼,宇文奇不过十六七岁,又兼溺爱,但深宫长大,心智总异于常人。
慕容珠迤从小便对他施加影响,那一直佩的小金铃不就是以秘制幻药浸泡过的吗?
这种东西她从小玩到大,什么不识得?
那草包还天天“珠迤”“珠迤姐姐”,真是牡丹花下死,还没风流到!
而这慕容珠迤,心思定在面前这人身上,否则怎么轿子是慕容嫡系家徽,又不叫他露行踪?
元国被称为佛国,供奉佛窟几千座,元国贵族皆慕佛,腕上皆戴莲华佛珠,这人手上也有。
但慕容珠迤传为煞神杀神,从不信神佛,腕上无物。也不许旁人拿神佛来亵渎她……
这人就是例外了。
那这人之心在慕容郡主身上么?她不确定。
哎,还是为宇文奇点柱香吧。
指望慕容珠迤有人性是不可能的了,而这位…瞧着是亲善,但这种人还不都是笑面虎。
娇栀不想这一堆北境人,光想到圣洇流就头疼,还又是非想不可!
这次回去又要被怀疑试探,她都快烦死了!
而且,策天卷还是没拿到…
她蹙眉,克制暴怒。
芍药花看娇栀眼神甚为奇怪……
这是什么路数?自己扭曲起来了?
他看她神游,探手向外抢夺绢帛。
娇栀回神极快,捞过绢帛,自己翻过竹编栅栏,一手捏着绢帛一角,在风中猎猎。
“哎!本王错了!”
娇栀生气了,“别惹我。”
说罢将绢帛一撕为二。
“你!”芍药花也被怒气蒸的面色微红,雪肤玉颜眼看就要皲裂。
娇栀将那两半又叠起来,大有再撕一次,一分为四的意思。
“咱们好商量。”
娇栀看他卑微起来,不禁不屑。
这人在轿中还敢抛策天卷,原来自己见了别人不在乎任意撕毁还是会怕的。
人呐,有时候就是看谁不在乎,看谁豁的出去。
“你的底细,自己招出来!”娇栀冷冷道。
那人抿唇,笑道:“就问这个呀?还以为什么大事。”
他退了几步,和善告知,“本王是北元朔王,宇文拓。”
“朔王?”娇栀蹙眉,没听说过。
她细想了想,又问,“是元帝的私生子?”
宇文拓听了“噗嗤”一笑,道:“那还真是好身份,可惜不是。”
“现在的元帝,是我父王同胞弟弟。”
元国一向立长……怎么说元帝是他父王的弟弟?
娇栀没多想下去,这旁人家史多了去了,她打住就好。
“接着。”便抛了一半策天卷回去。
宇文拓忙接着了,好生查验一番才发现又只一半……
还得跟这女子纠缠。
他心里也是不豫,东边有个圣洇流已经叫他们在三册受限,这若是别的地方再出一个……可就非常不妙了。
试想现在基本天下三分,元与圣共踏天下,西燕中册剑已经成了历史……余下分散小邦弱国,那也是仰他们的鼻息。
若多出一个人来抢,岂不是说,他们得到了土地,臣民,财富,都得吐出来?
这……这经年谋算,多年苦战不都是白白损耗而已?!
便有杀意。
“你不必视我为敌。”娇栀把那一半绢帛收了,“比起圣洇流,我难道比他对你们的威胁更大么?”
宇文拓平静,“现在确实没有。”
娇栀听出言外之意,得意道:“看来天下尽是聪明人,识得奇货。”
又道:“一个缚链之人自然是没有圣太子的威胁大,所以是友非敌。”
娇栀笑笑,“我为杀圣洇流而来。”
宇文拓沉吟,思考这话真假。
“刚才本王说了真姓名,为了取信于人,你也该同样言出。”
“好啊,”娇栀笑,“刚才你说真话,我就奖励了你一半策天卷,这次我说真话,你也奖励回来。”
宇文拓:“……”
再给她,他就什么都没了。
“逗你的。”娇栀敛眉,“信与不信是自己赌,可不是靠别人。”
“你能杀得了圣洇流?”宇文拓隐隐觉得不太对。
他在轿里并没有一直看策天卷,先看的是各地探子的奏报。
有点印象的是,圣营中,太子圣洇流纳了个囚宠……
“只有我能杀。”面前人缚链,又是美艳绝尘寰。
宇文拓听了,目光沉着。“为何?”
“因为,”娇栀一点不屈辱,理所当然道:“我现在是他的宠囚啊。”
宇文拓:“……”
“姑娘,你都被锁了还说大话呢?”宇文拓一言难尽。
“本王就想哪个人才想了这样法子治你,原来是圣太子……难怪了。”
宇文拓还在苦口婆心一样,“一夜夫妻百日恩,你杀自己夫主做什么?”
娇栀:“……”
突然从《纵横》《资治》到了《闺训》《女诫》,真是猝不及防。
宇文拓是不是个假元人?他是圣国的道学先生才对!
娇栀怀疑他下一句就要骂她不守妇道是个毒妇了。
“你杀了他,能跟本王吗?”
娇栀:“……”
假道学,全是禽兽!
圣洇流眉越蹙越紧,但一信看完,那信已成灰烬扬在空中。
周围侍人噤若寒蝉,就突然听到一声闷响,霍然抬头,案几已四分五裂,而圣洇流端坐不动。
待人头低得更深,恍若要钻到地底,有人两腿战战,几欲瘫倒。
从未见圣洇流有如此怒气。
面前万军压境,而圣洇流照样轻扇简从,悠闲自在,直到那只鹞鹰落在他的案上。
娇栀跑了。
她还是跑了。
这样都叫她跑了!
他心中只有这三个念头,然后怒不可遏。
却不仔细想想,奇怪的是他为何笃定娇栀是自己潜逃,而不作他想?
他其实对于娇栀一早便有定夺,但甘愿冒险,以为密银之坚,足以令她困在他身边,却不想,有些人是什么外物都困不住的。
他记得娇栀和祁原都是由夜阑护送的,而夜阑是他的贴身侍卫,竟连娇栀也看不住……
沙场初遇,看她身法大多是留雾派门下,但内息却…自缚上密银链后,娇栀内息如常人,难道这密银能隐人内息?
而当时,她随身所带的长命锁,岂不也是为隐内息?
如此,天邪的那一掌,不是天邪嫁祸她,而是,助她?
她到底何人?
天邪是燕氏遗孤,那娇栀呢?
当真是燕国公主。
若此设想是真,他还留得住她吗?
这一设想出,他恨不得回去布下天罗地网,把祁山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娇栀抓回来!
但偏偏,偏偏是这时刻,慕容珠迤已回,他看似悠闲,实则是安定军心。
上战伐谋,而谋人心。
他自己的心都不安,还要安别人的心!
“圣太子,前月还互通有无,如今便兵临城下,真是一点不讲情义。”慕容惜高踞城头,声色从容。
圣洇流正值心烦,却也回应得干脆:“孤路过此地,吴太子不弃,请来一观而已。”
阵前的吴太子立刻抖了抖,想圣洇流把所有名头都加在他身上,更觉不堪重负,若无人扶,怕早瘫软在地。
慕容惜倒聪明得很,不接圣洇流话,又续自己方才所言“也是,殿下新得了一绝色美人,想来情义都去了她那儿,自不顾我等盟国友邻了。”
圣洇流忽而眉心一跳,手中扇子攥紧了些。
“今日你不仁,但我慕容惜却不无义,将这美人给你带来。”话落,城头上押上一个女子,锦缎华裳而肩上数条丝带垂下,或有流苏或饰珠玉,手上银光闪闪,而那般面容,世上只此一人。
是娇栀。
“敢请太子一叙。”慕容惜手一挥,娇栀即被押下城头。
城下万军不屑一顾,圣太子何人?岂为女子而屈!
纷纷嗤笑起来。
那不为女色而屈的圣太子咳了咳,终于发话:“此女身负燕国皇室秘辛,于圣有利,故特囚于军中,元使如此说,可见心思不正以生误解了。”
这一语脱罪,反倒让慕容惜成了风流人了。
慕容惜却也不恼,坚持原话:“不论太子如何说,惜只这一个意思。”
“太子单人进城一叙,叙后物归原主,而若太子不敢,便让这美人同惜回元或捐躯于此了,如何取舍,太子定夺。”
圣洇流悠悠然,朝前道:“吴太子可敢?圣某愿陪阁下君子一赌。”
这话说得在在场人不明所以,而当事人吴太子却在此刻机灵起来:“元国宵小,如何不敢,只吴叡虽死亦要死得明白,请圣太子相陪。”
慕容惜面上略有不屑。
连自己的名头入城都不敢,还冒吴国的名……是怕在京畿朝阙的老子知道吧?
太子终究比不过帝王,这战场上的亲临也比不过御案前的一念……
圣洇流听了,满意点头,微微笑着下了车驾,“元国也曾草原枭雄,不惧吾二人吧?”
“殿下!”贺连山欲上前阻拦,“元军诡诈,不可去啊!”
圣洇流笑着对城头看看,又向上而下看了自己阵营,确保士气还在,遂阴下脸对贺连山等道“废话!”
贺连山等傻眼,看圣洇流摇着扇子与吴叡一前一后地进了城门。
贺连山神色犹豫,刚才圣洇流背对他,所示的扇面是黑底,森然地狱。
意思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