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也不知道老天爷是怎么了,一年比一年的热。
廖城,是五线开外的小城市。虽已经到了夏末,仍是燥热的难耐。
一排老旧的居民楼前,几棵老杨树,毫无规则地错落着。
老式楼房是三四十年前盖的老房子,大楼表面无处不卷写着岁月的沧桑。
楼高六层,却是老到没有电梯,就连楼梯的拐角处,也是没有玻璃窗,只有露洞的那种。六层高,几乎是那个年代,这座小镇的极限建筑水平了。
按理说这么老的建筑,早该拆 迁了。可拆迁这里是件挨累不讨好的买卖!
第一,这里是地处五线城镇的城乡接壤处,地皮自然是没有任何值得榨取的价值。
其二,这里住着的——都是穷人!真的很穷!穷到交不起楼道里照明灯电费的那种。穷到有几户交不起取暖费,被掐了冬季供暖的那种… 被拆迁的人自然也是没有任何值得榨取的价值。
老楼,也正是因为没有资本惦记着,而存活至今。
穷不是最悲催的,但有时候,穷带来的后果,确是悲催的…
秋蝉隐蔽在老杨树的密叶见,“吱吱”地叫得人心烦意乱。
刘阔佝偻着骨瘦如材的身子,蹲坐在楼前一个大井盖子的水泥沿儿上,费力地倒着气儿,每一呼一吸,都是默默的声嘶力竭。
张家姥姥,刚刚从菜市场提了两颗西瓜回来。炎炎夏日,西瓜总是最解渴消暑的东西,无论是在四十年前还是在现在。
记得四十年前,她还在上班,她家还不住在这栋楼,而是住在厂区,厂是化工厂,厂区在郊外,厂区边上是一条小河。那时还没有冰箱,买来的西瓜在河水里放一会,吃起来也是冰凉冰凉的,很爽快。
可那时,她还并不觉得穷!
张家姥姥,远远看见井盖上坐着的人,很眼熟,却又一下子说不出来是谁。
到了楼门口,刘阔抬头看着张家姥姥,挤出一个很艰难的笑:“张姨啊,买东西去了!”声音气若游丝。
张家姥姥这才认出,这,不是刘阔么?听说他前几日,生病入了医院,也不知道生的是什么病。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这么几日,怎么就瘦成了这个样子了。张家姥姥的心格登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
“刘阔啊,你这是咋了?怎么… ”张家姥姥想想,还是没敢再问下去。
刘阔艰难地维持着微笑,“出院了,不治了,没啥用… ”张家姥姥觉得这话很不妙,可一时间有找不出安慰的话。
“张姨,西瓜… 挺沉的,我这身体… 咳咳… 今天… 就不帮你… 拿了!”似乎说话,对于刘阔来说,都成了巨大的负担。
“你现在感觉… 怎么样了?”张家姥姥怯怯地问,她其实并不想听见这问题的答案。
刘阔低下了头,企图掩饰心中的恐惧,不舍和悲哀,声音打着颤儿,低到几乎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我觉得… 也就… 这两天了吧!”
“别胡说!”张家姥姥大声喊,似乎提高了嗓门,就能将死神赶走…
“会好起来的!会好的!”张家姥姥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压低了声音,就可以不用面对现实…
……
三天后,楼下搭起了灵棚,几声唢呐,讲述凄凉,催人泪下… 灵棚只小小一个,只搭了一天,来的亲戚朋友不多…
是啊, 刘阔,一个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的人,一个刚工作没几年就下了岗的人,一个下了岗有一天,没一天到处打零工,养家糊口的人,没有同学,没有同事,哪里还有什么朋友?
亲戚也借故躲着,医院的住院费还欠着没人给呢?父母都是农村户口,更是没什么收入,一个妹妹每日里跑动跑西的,据说年轻时做过不正当的行业,亲戚们也如避瘟神般地避着她…
生的时候可悲,死的时候可怜!
“怎么就这么没了呢?挺好的孩子,挺有礼貌,又热心,每次上楼,都替我提东西!小小年纪,怎么就… ”在阳台张望的张家姥姥说不下去了。
“唉,命啊!这孩子可怜啊!但凡家里有些钱,也不至于的… 听说住了一天院,就给跑回来了,住不起啊!”
……
一个多星期以后,偶一日,张家姥姥在楼下偶遇刘阔妈,刘阔妈的身形消瘦,目光呆滞… 壮年丧夫,老年丧子,哀大莫过于此。生活的厉鞭,鞭鞭抽打在早已麻木的心灵上。
刘阔妈青年丧夫,靠扫大街把姐弟俩拉扯大。刘阔妈没有文化,能解决姐弟俩吃的问题,不饿死,已实属不易了。哪里还顾得上两个孩子的教育问题,顾得上,也不知道如何教育。
两个孩子毫无疑问地,初中没念完,就辍了学。
两初中毕业证都没有的姐弟二人,每日里大街上和混混们游手好闲。又几年,姐姐开始懂事些,托朋友在酒吧,卡拉ok做前台,有时也做服务员。
虽没有读过书,姐姐生得还算天生丽质,这一来二去的,就被几个姐妹人引诱,做了不正当的行业。
不正当又如何,这个来钱快,当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道德便是奢侈。
能在长期的苦难中维持道德,能在生死攸关处不丢道德,能在充满诱惑中坚守道德,才属不易。
再后来,刘阔大了一些,也定了性,开始做些事情赚钱,没有学历,只能打零工,收入有一天没一天的。
再后来,姐姐连借带凑,给刘阔对了个二手桑塔纳,刘阔开始开出租。出租行业刚开始还行,凭着吃苦,比别人少睡一些,开的时间长一些,多做些夜班,也还可以。
小有积蓄的刘阔结婚了,转年生了个儿子,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儿子十二岁的这一年,刘阔病倒了,没有了经济来源,贫贱夫妻百日哀,刘阔的老婆跑了。不是离了,是跑了。在贫穷的世界里,离婚都嫌是麻烦的事儿。
婚后十三年的磕磕绊绊,财迷油盐,经济带来的举步为坚… 刘阔的病倒,只不过是压死婚姻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而已。
病是治不起的,吃饭都成问题,买医保?不存在。他们也没有那个意识。
病倒了,只能熬,熬到油尽灯枯。偶尔发作的厉害了,急诊里开些药,没有医保,连药都贵得吃不起。上一次被送到医院,被留院治疗,刘阔半夜偷偷跑了回来,因为住院费是交不起的。
刘阔死了,剩下刘阔妈,带着一个没爸没妈的孙子刘缄。生活举步为坚,刘阔姐姐也只能偶尔过来接济一下,总算祖孙俩还没饿死。
刘阔的独生子刘缄,生存在这样的家庭环境,就是刘阔当年的一个副本,几十年后,不出意外,刘缄也会活成成年的刘阔的样子。这个死循环,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无数家庭,无限上演着…
像刘阔这样的,张家姥姥见过的,多了… 而这个世界,我们所看不见的角落,太多像张家姥姥这样的看着这些底层人民的无奈,却只能一声叹息的… 因为这些“张家姥姥”们,自己本身就是底层人民,除了一声叹息,他们还能做什么呢?只祈求看见的悲剧不要发生在自己家里罢了。
穷并不是所有的时候都悲催,但穷,有的时候可以送命… “穷”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