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夕当然不会穿着刘致致送给他的24号球衣去球场打球，因为球衣上的亲笔签名洗一次就掉了。何夕在网上买了一个类似于相框的木框，将球衣装裱起来，贴在了宿舍的墙上。何夕的这一行为，在喜欢另一球星的丁影眼里，简直是一种耀武扬威。丁影每次看到那球衣，恨不得将那木框从墙上揭下来。还好何夕没有告诉丁影那球衣是刘致致送的，不然丁影可能更加气急败坏。虽然丁影表面上对刘致致只字不提，但在他内心里，至今仍对刘致致念念不忘。

何夕将原本准备赠送给林婧的那对小熊扔下山坡后，似乎将对于林婧的隐秘情愫也同时扔掉了。虽然他偶尔还是想念林婧，期待她新的冒险计划，但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特意花心思去做一些与林婧有关的事。不知不觉地，何夕将心思往刘致致身上转移。他现在特别欢迎刘致致来学校听课，有时甚至让刘致致帮他抄作业。何夕与刘致致最近爱上了熙街上一种叫做香豆腐的小吃，香豆腐一般由推着小车的小贩售卖，价格便宜，鲜嫩可口。在两人看来，香豆腐几乎可以与家乡岭县的洋芋花儿媲美。有一次，刘致致用勺子喂了何夕一口热腾腾的香豆腐，笑着问他:“什么味道？”

一向在表达感情上不太开窍的何夕，舔着嘴唇将嘴巴里的香豆腐吞下，竟然邪笑着说:“爱的味道。”

刘致致听后幸福地笑起来，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自己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大意义。他们就是这样简简单单地向着时光的深处走，慢慢迎来了下雪的冬季。冬季的山城固然是很难下雪的，不过北方会下雪。林婧想去北方看雪，算是她新的冒险计划。然而林婧这次的冒险计划又有些异样，异样之处在于，林婧这一次不会带上何夕与刘致致，她将只带云帆，飞往她心念已久的呼兰河。

林婧买了两张从江北机场飞往太平机场的机票。清早，她在兰园楼下见到云帆，云帆仍穿一件很薄的帽衫。林婧笑了笑说:“哈尔滨很冷的。”随后，她有些得意地扬了扬手中那个大大的购物袋。购物袋里是两件她刚买的长款羽绒服，一件黑色，一件白色，像情侣装。

云帆生平第一次坐飞机，飞机起飞和降落时，他感到有些难受，不得不服了些药。云帆拿出的还是那个蓝色的药盒子，而事到如今，林婧仍旧以为云帆在补充维生素。这个谎言存在太长时间了，几乎与他们相识的时间一样长。要是林婧像何夕那样调皮捣蛋，她也会去抢云帆的药吃，她的血压自然也会变低，兴许她能发觉什么，但她偏偏没有像何夕那样做。飞机在云层之上，林婧透过小窗看见万丈光芒，她问:“我送你的小熊呢？”

与何夕不一样，云帆丝毫不想彰显他收到的礼物，他将那对小熊藏进了衣柜。他说:“在宿舍。”

“那你什么时候能赠我一支玫瑰呢？”林婧想到的自然是较高那个小熊手里握着的那支玫瑰，她定定地看着云帆，眼神里满是期许，云帆却犹疑地说:“也许不远，也许很远。”

他们在中午时抵达了哈尔滨，然后坐出租车去呼兰区，找到呼兰河，沿着呼兰河的河堤走。天空并没有下雪，雪在昨天，又或者是前天刚下过，积雪堆在枯草上、堆在树枝上、堆在栏杆上。天空中是有阳光的，不过雾很浓，阳光落到大地上，并不能剩下多少热量。室外温度很低，林婧取出羽绒服，踮起脚尖给云帆披上，理了理云帆的衣领，乐呵呵地说:“差一张围巾。”

呼兰河里结了冰，林婧看见一群脸颊冻得通红的小孩在滑冰。小孩们三三两两坐到一个木制的小滑车上，沿着一条固定的冰道从河堤上滑到呼兰河里。林婧说服了其中一个拥有小滑车的小朋友，自己坐上小滑车开心地滑了一次，差点摔到冰面上。她极力劝说云帆也试一次，但云帆就是不肯。他们沿着呼兰河一直走，一直走到没有路可以走。走到黄昏时，残阳的光线变成红色了，而后越来越暗，雾也更浓，呼兰河上，目之所见尽是茫茫的冰原。

夜晚，他们坐车来到中央大街。中央大街上的灯光很绚烂，绚烂的灯光仿佛能暖进人的心里，以抵御冬季的严寒。他们找到一家东北菜餐厅，点了一份锅包肉、一份秘制羊排、一份自制皮冻和一份山东拌菜。暖和的餐厅里，地道的菜品上齐的时候，远在山城的何夕，正来到清寂的松园篮球场，开始悲愤地投他的第一个球。

何夕虽然已决意放弃林婧，但他得知林婧带着云帆远赴呼兰河后，内心还是百感交集。何夕想，两个人旅行，该看到的风景都能看到，该更迭的心情也能更迭，那么该发生的事情终能发生。何夕不免认为，过了今夜，他深深喜欢过的林婧就不是那个林婧了，林婧将永远属于云帆了。为了发泄内心的苦闷，何夕抱着他心爱的篮球，独自来到球场投篮。他一个接一个地投，有的空心入网，有的涮筐而出，有的狠砸篮板。他投着投着，刘致致来了。刘致致也不说话，就站在篮球架下帮何夕捡球，何夕投一个，她便帮何夕捡一个。

吃饭时，林婧预定了一家位置就在中央大街的酒店，她没征询云帆的意见，只订了一个房间。东北菜分量很大，两人最终没吃完那四个菜，走出餐厅时，五光十色的街灯依旧炫目，不过人影渐渐稀少。林婧与云帆来到酒店，打开房间的门，白色的双人床上有一对用白色毛巾叠成的白色天鹅，两只天鹅的长长脖子正好弯曲成一个心形，床被上还有一些花瓣。云帆看见只有一张双人床，也没有说什么，他径自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发呆。林婧在卫生间洗漱时，云帆拿出手机，重复每天夜晚都会做的一件事——将那封定时邮件的发送时间又往后延了一天。林婧走出卫生间时，身上只裹了一张白色的浴巾，仿佛轻轻一掀，那张白色的浴巾就会从她身上滑下来。她站在房间的书写台旁，肤色如雪，一双小腿纤长且笔直。她不太长的头发的末梢被水淋湿了，都这么晚了，她还又补了妆，涂了口红。她直直地看着云帆，云帆的眼神却略有回避，而后她声色柔媚地问:“云帆，你在想我吗？”

云帆没有说话，在衣橱下方取了一双棉拖，自顾自走进卫生间洗漱去了。林婧侧身坐到床沿，心跳很快，左思右想。没多久，云帆从卫生间走出来了，他跟走进卫生间时一样，穿得整整齐齐。林婧不禁笑了笑，问他:“云帆，你还要出门吗？”云帆摇了摇头，林婧走近他，额头几乎贴到他下巴上，她用指间触碰云帆的手背，仰着脸轻声说:“那你还在等什么？”随后她闭上眼睛，屏气凝神，等云帆亲吻自己。可她等了很久，静谧的空气中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失落地睁开眼睛时，听见云帆说:“林婧，我不能。我想我会辜负你。”

林婧完全听不懂云帆说的什么辜负，反而有些生气:“你现在就是在辜负我。”她踮起脚尖，搂住云帆的脖颈，歪着脑袋更靠近云帆的脸。云帆使劲向后仰头，接着，他竟然抬起手掌，隔在了林婧的嘴唇和自己的嘴唇之间。林婧哭笑不得，她每每试图靠近云帆，只能亲吻到云帆的掌心。她不禁怀疑云帆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于是勇敢地将手伸向云帆身体下方，明明能感觉到那里有一只凶猛的野兽。她退后两步，解开身上的白色浴巾，将自己的身体完全呈现在云帆面前，心想这样做或许能让云帆动容。没想到云帆居然弯下腰将浴巾捡起来，重新裹到了林婧身上。他转身要去开门，说道:“我还是再去订个房间吧。”

林婧赶忙上前拉住云帆的手，她妥协了:“留下来陪我好吗？你不愿意，那我等你。”

两人躺在床上准备入睡时，云帆将那对白色毛巾叠成的白天鹅放在床的正中间，作为彼此的分界。林婧又气又笑，坐起来将那对白天鹅扔到了地毯上，随即朝仰躺着的云帆扑去，云帆却立刻将双手抱于胸前，硌得林婧胸口生疼。林婧抱怨道:“抱一下我总可以吧？”

云帆说:“你把衣服穿上才可以。”

于是林婧又起身把衣服穿上，才得以靠在云帆的臂弯里。她很多次尝试要去亲吻云帆，云帆总是将手掌隔在她的嘴唇和自己的嘴唇之间。后来，林婧尝试着尝试着，便安静地睡着了。云帆拂了拂她的头发，整夜，他只是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

就在林婧睡着的时候，远在山城的何夕完成了他的最后一次投篮，他那天夜晚的第828次投篮。828次投篮之后，何夕终于将心中的苦闷投光了，他累得满头是汗，帮他捡球的刘致致却冷得瑟瑟发抖。在何夕决定结束投篮之前，刘致致几乎一句话没说。当何夕抱着篮球走回宿舍时，她才小跑到何夕身旁，挽住他的手说:“何夕，其实我早知道，但林婧姐值得你喜欢。”

在说穿的这一刻，何夕本以为刘致致会哭泣、会愤怒、会咒骂，会与自己翻脸，会声讨自己的背叛，会将无耻之名加于自己。但刘致致没有，刘致致还是那样温柔而善解人意。何夕想，也许最蠢的是自己，也许刘致致都比自己早些知道林婧喜欢的是云帆，而他到咖啡店别有用心地借《呼兰河传》、送给刘致致和林婧一模一样的白色风信子、将为林婧准备的礼物扔到山坡下这些事情，刘致致可能也都有所了解，只是她不说而已。她是这样的女孩，她喜欢一个人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快乐，也是为了对方快乐。

云帆与林婧从呼兰河回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云帆不得不吃更多的药，以降低常在高位的血压。他有时会感到异常烦躁，他的眼睛视物不清的频率越来越高，他呼吸困难也成常事。云帆还是一如既往地写日记，存放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名为“云山以南”的文件夹。每天晚上九点半，手机闹钟响起的残酷乐章，准时提醒他将定时邮件后延一天。

彻骨的寒冷随着寒假的到来席卷而来，寒假里的某天，云帆因为病重不得不去一趟医院。也就在这天，他得知云诗生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很健康，云诗也很平安。云帆离开医院时，好心的医生语重心长地说:“你的病，如果现在手术，人生还有希望。”

云帆疲惫地笑了笑，说了句让医生十分诧异的话:“不是每个人，都那么眷恋人生。”

寒假行将结束时，云帆去熙街买药，他在药店遇见了许念。许念看见云帆穿得很薄，面庞削瘦，气色憔悴。她问:“云帆，你还好吗？”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宿命。许念问的问题，跟云诗婚礼上云诗在很久以后再次见到云帆时所问的问题一模一样，就连许念的神情，也与婚礼那天云诗的神情如出一辙。云帆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但点头就能说明一个人过得好吗？不能。沉默良久，许念怀着一种歉疚的语气说:“云帆，阿兰的事，其实怪不得你。”许念停顿片刻，抱歉的语气转变为一种近乎央求的语气，“你很久没来咖啡店了，我们还是欢迎你，你再来好吗？”

云帆只是简洁地说:“好。”但在他后来短暂的时光里，他并没有机会再去念念咖啡。云帆拿着药去柜台付了钱，转身离开时，还是说出了那句在他心里满是遗憾的话:“你要是能为我念一首诗就好了。”

寒冬终有尽头，春天还是来临。林婧、何夕与刘致致又回到了大学城，与很久没再离开过大学城的云帆相聚。山花烂漫的四月，林婧告诉大家在她心里酝酿已久的一个冒险计划——去渝北蹦极。对此冒险计划，何夕与刘致致表达出不确定，不过他俩十分愿意随林婧前往。而最终是否有勇气纵身一跃，他俩说要到了蹦极现场才能确定。而云帆的态度就跟他惯有的沉默一样模糊不定，事实上，如今的他对于生死好像都不怎么在意了。而林婧自然是要云帆陪自己一起去的，她早已认定，有云帆陪着她完成的事情，事情才具备意义。

那天阳光很好、、花朵很好、草木很好、山很好、水很好、路很好，仿佛一切都好，仿佛一切都值得。林婧开车接上云帆、何夕，还有刘致致，而后从大学城开往渝北。经过一个半小时车程后，他们来到了蹦极的地方。对于是否参加蹦极，何夕与刘致致仍在犹豫，至于云帆，他沉默的表情好像什么都不能表达，又好像在表达一种难以名状的平静勇气。而林婧排在一列队伍后面，似乎早就跃跃欲试，没有丝毫畏惧。终于轮到林婧时，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并非她不想跳了，而是，她希望云帆陪着她一起跳。她希望与云帆拥抱在一起，幸福而美丽地向下坠落。

云帆答应了她。

可是，与林婧一起完成这次幸福而美丽的坠落之后，云帆再也没有醒过来。他的生命停留在这里，在他的二十四岁。他两手空空，这个人间几乎什么都没有给他。这个人间最后给他的，是让他在一个野花盛放的美好春天，永远地离开。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