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最令人喜悦的事情之一,是久别重逢。久别重逢中最令人喜悦的,是不期而遇。
何夕看见林婧缓缓转过身来,仿佛在828天前的那个夜晚,林婧并没有转身离去。林婧又出现在他的世界,在828天后,他终于见到她了。何夕眼前的林婧身着正装,比828天前更瘦。她笔直地站立,就像她的左侧小腿并没有受过伤一样。她的头发长了,微卷,不再像往昔那样闪烁棕色光泽,而是一种纯粹的黑色。她的瘦削的脸依旧皙白,抑或是苍白。她的双眉还是像大学时那般细腻与精致,但她眉下的眼睛,已不及他初遇她时那般水灵,而是有些枯萎了。她的口红眼色仍然是她最喜欢的玫瑰色,而她的耳钉,是他2012年圣诞节送她的那对银雪,她还留着,他还记得。
何夕颤抖着声音唤出林婧的名字,林婧转过身来,何夕得到确认。何夕的心脏跳动得没那么剧烈了,他心中那座折磨了他828天的钟塔倏然隐匿,连同那钟塔发出的咚咚声响也消失不见。反而是,他心中因她而生——只因她而生的那片湖泊再次浮现出来,那片湖泊曾经无数次因她泛起涟漪,也曾因她过境千帆、因她汹涌澎湃。那片湖泊曾因她而成江河,也因她而为大海,此刻,那片湖泊又完完整整地睡在他心底,想必将永远睡在他心底。随后,何夕再次以肯定的语气,哽咽着小声念出林婧的名字。他当然是念给她听,但也像念给自己听,也像念给走廊里的白色灯光听,甚至念给天地万物听。他的眼眶有些潮湿,他想以一声哽咽的轻声呼唤,仅是以一声哽咽的轻声呼唤告诉她,他爱过她,他还爱她,并将永远爱她。在走廊白色的灯光下,他柔软地念出她的名字:“林婧。”
林婧听见了,她微笑。她似乎有些疲惫地微笑,疲惫微笑里唯一的感情,是对他的心疼。仿佛她只是通过听见他温柔唤出自己的名字,就知道他828天以来的辛苦。她未曾想过会在这栋写字楼里遇见他,甚至未曾觉得余生里会再遇见他,可她遇见了。她没有推迟到来一天,他亦没有提早离开一天,宿命决定他们再次相见。她像他那样,也是柔软地念出他名字:“何夕。”
他们走出写字楼,走在写字楼下的一片雪地里。那片雪地是写字楼旁的一片荒地,荒地上平时长满青草,春天时会开放野花。荒地此刻覆满了厚厚的一层雪。她穿黑色的正装,他也穿黑色的正装,她穿黑色的鞋子,他也穿黑色的鞋子。雪地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们。远远看去,他们并肩行走的两个身影落寞而单薄,但是温暖又永恒。他们在雪地里留下两串一大一小的脚印,两串脚印歪歪斜斜地沉入雪地里。沉默许久,她才问他:“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诚实地说:“辞职信。”他浅浅地笑了笑,又补充道:“我差一点就错过你了。”随后,他将手中那张写了寥寥数语的白纸撕得粉碎,碎得就像雪花那般小。他将那张辞呈化成的纸雪捧在手心,然后用力撒向空中。忽然之间,在他们眼前,仿佛又下起一场小小的短暂的雪。何夕厌倦了两年的工作,他又觉得可以接受了,他决定暂时不辞职了。因为林婧在这里,他要留在这里。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才开始谈论过去。何夕向林婧讲述了828天以来他的生活,他如何在林婧刚离开的那段时间疯狂找寻她却寻而不得。何夕提到林婧母亲的那次谎言。对此,林婧很难过,她请求何夕原谅她母亲的刻薄,何夕说他早已释怀。何夕谈到小白,小白现在很健康,林婧感到欣慰。何夕告诉林婧,他现在和刘致致住在一起,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林婧眼中隐隐滑过一丝失落,但她十分肯定而简洁地说:“理所当然。”
林婧提起她的两次自杀经历,如今就像做了两个梦。她告诉何夕她在医院住了很久,后来又被母亲关在卧室。何夕这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多次在林婧家所在的小区外面守候,却始终没有见到她。林婧说起沈溪源,她说沈溪源给了她很多力量。那次在医院分别,是她与沈溪源的最后一面。她现在不知道沈溪源过得怎么样,但她祝福他。何夕问林婧去年清明节是否去过云帆买的那座墓,林婧的答案是肯定的,他们在那天差一点相遇。何夕问起林婧的腿伤,令他感到悲痛的是,林婧告诉他,她的左侧小腿无法再恢复,她将一瘸一拐地走完她的整个人生。
何夕蹲下来,他挽起林婧的裤脚,抚摸她小腿上的伤痕。何夕哭了,眼泪掉落在雪地里。他责怪自己,若不是他在828天前的那个夜晚负气离家,林婧就不会去跳嘉陵江,林婧也不会出车祸。而在寻找林婧时,如果他再努力一些,他或许能找到她,这样他就能一直陪着她,她就不会遭遇二次车祸。林婧轻抚何夕的头发,他安慰何夕,她经历的所有苦难,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正是她经历的苦难,让她从失却云帆的剧痛中挣脱出来,学会好好活着。
他们在雪地上待了很久。他们离开雪地时,日光破云而出,正开始融化大地之上的厚厚积雪。他们沐浴着阳光走进森森的写字楼,开始各自的工作。
林婧去了人力资源部报道。她没有读完大学,也没有工作经验,她是因她母亲的关系才进入公司的。她的母亲在公司持有股份,与公司人力资源总监私交甚好。人力资源总监按照林婧母亲的意愿让其手下的经理为林婧安排了一份十分简单又清闲的业务——负责整理新入职员工的个人档案。人言可畏,林婧的背景迅速在整个科室甚至是整个部门传开了。人力资源部的员工大多为女性,她们对林婧的相貌和家境颇有几分艳羡,但她们很快找到了一种平衡,因为林婧的左侧小腿残疾。有好事者,甚至在背地里为林婧起了一个外号——瘸婧。
何夕当天几无心思上班,他满脑子想着与他在同一写字楼的林婧。他愣愣地盯着电脑屏幕,握着鼠标在办公桌上滑来滑去,胡乱地转动三维软件里的数据模型。何夕甚至在公司内部的通讯软件上搜索林婧,想通过通讯软件与林婧聊天,但林婧刚入职,IT部门暂未替林婧开通账号。午餐前,何夕提早在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门口等待,他知道林婧还没有拿到饭卡,便以帮林婧刷饭卡为由陪林婧一起吃午餐。他为林婧取餐盘、为林婧拿筷子、为林婧端热汤,俨然像一位男友在照顾女友,或者一位丈夫在照顾妻子。下午,何夕一连去了好几趟人力资源部,一次是向HR咨询社保事宜,一次是找HR索要办公用品,一次是让HR为他开具收入证明。他甚至主动与HR讨论起公司考勤制度的不合理之处,以及员工手册里有哪些需要更新的地方。最后,HR有点烦何夕了,问他能不能一次性把所有事情说完,不要每隔半小时就来一趟。何夕被训斥后,十分难堪地离开办公室时,看见林婧坐在角落里对他会心一笑。
下班时,何夕与林婧一同走出写字楼。林婧母亲的车停在路边,还是那辆黑色的E280,以及何夕早已熟记于心的那个车牌号——LL520。何夕送林婧到车上,他向林婧母亲问好。何夕本以为林婧母亲仍旧对828天前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会刁难他,会给他脸色看。但林婧母亲没有,她和颜悦色。也许是时间本身的力量。也许是因为林婧母亲终于发现那些事情并非何夕一人之错,林婧也难辞其咎。抑或是林婧母亲认为她的女儿如今已从痛苦中走出来,她可以不再计较过往。虽然何夕住处离公司不远,但林婧母亲执意要送何夕。林婧母亲问询了何夕的工作情况后,微笑着说;“你在这里上班,事业上有难处,是可以找我的。”
何夕连忙以礼貌的笑容回应,并默默点头。随后,林婧母亲又问:“那次我走后,他们没为难你们吧?”
何夕简洁地说:“没有。”他没有提及后来他与刘致致被物业管理中心的人送进警察局的事。
下车时,何夕轻轻合上车门。林婧母亲摇下车窗关切地问:“何夕,林婧的新号码你存了吗?”
何夕再次点头微笑。他站在原地,目送那辆黑色轿车爬上斜坡,又沉入坡下。何夕到家时,刘致致还没有回来。他一打开门,小白就扑到他怀里,小白每天都这样。何夕试图用某种语言或动作告诉小白他找到林婧了,但他最终只是给了小白许多好吃的零食,以这种方式让小白分享他的喜悦。不久,刘致致回来了。她拧着两袋子菜,一袋是莴笋,一袋是土豆,她的手冻得通红。刘致致将菜放进厨房,立刻又跑出来,张开双臂向何夕索要拥抱。何夕走过去抱了一下刘致致,然后将刘致致的手捧在手心里,往刘致致手上呼呼吹气。刘致致甜笑着问:“今天辞职顺利吗?”
何夕摇了摇头,但他并非愁眉苦脸,而是满脸微笑。刘致致不解:“李经理为难你?”
何夕说:“我们先做饭吧,吃饭时慢慢说。”
何夕厨艺不佳。通常,如果他先到家,会先把米饭蒸好,但他今天忘了。刘致致切土豆丝时,何夕削莴笋皮。肉片是往天切好后放入冰箱的,青椒也还有。两人很快做好了一份青椒土豆丝和一份莴笋炒肉片。他们吃饭时,天色已经黑尽了,白天的太阳几乎把所有积雪都融化殆尽。两人刚在餐桌旁坐下,何夕浅笑着说:“我今天在公司见到林婧了。”
刘致致懂得何夕脸上为何是一抹浅笑而不是兴奋,她猜想何夕肯定已经兴奋一整天了,所以只剩下一抹幸福而平静的浅笑。何夕告诉刘致致他与林婧遇见的经过,以及林婧在哪个部门上班,还有他决定暂时不辞职的想法。最后,他说:“林婧的小腿好不起来了。”
刘致致听后,想起828天前发生的事。想起那晚她为何将何夕带回了自己公寓,而不是将何夕送回林婧身边,她无力推卸她的责任。她想起林婧那天夜晚发送到她手机的六个字,她错误理解了那六个字,事到如今,她仍为此深感揪心。刘致致低头吃饭,尽管她吃得很快,但她吃着吃着还是哭了。眼泪掉进碗里,她把眼泪吞进胃里。她深知残疾意味着什么,深知林婧的人生缺了什么。
夜晚,刘致致与何夕躺在床上。灯已经关了,但刘致致全无困意。她感到她与何夕之间发生了某种变化,但她无法准确描摹那种变化,更不能将那种变化拿到台面上与何夕讨论。黑暗中她伸手抚摸何夕的脸,然后,她的手滑到何夕的耳廓,然后滑到何夕的脖子,然后滑到何夕的胸膛,最后滑到何夕的下身,她握住那东西。何夕被刘致致挑逗得呼吸紊乱,身体紧蹙。他也抚摸她,抚摸她傲挺的胸 部,亲吻她的嘴唇,与她的舌尖交缠。他将自己的手探到那个地方,那片秘密森林潮湿一片。刘致致突然坐起来把灯打开了,她一次性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疯狂撕扯何夕的衣服。何夕似乎有些吓到了,他从未见过刘致致如此热烈而主动。她以前所未有的姿态与他完成了一次做爱,然后她哭了,她躺在他身上哭泣。她流泪是因为她知道,性 爱从来不能留住爱情,性 爱只能升华爱情。
周末,林婧来到何夕与刘致致住的地方。她开车来的,因为她为小白带了很多吃的。她也为何夕与刘致致分别准备了礼物。她送了刘致致一台轻便的笔记本电脑,刘致致可以用那台轻便的笔记本电脑码字,可以端着它坐在床上码字,可以端着它去咖啡厅,可以端着它去任何地方。她送何夕的礼物,是一双球鞋,球鞋不是科比代言的,而是勒布朗代言的。何夕不喜欢勒布朗,还经常嘲讽勒布朗。林婧偏要送何夕勒布朗代言的球鞋,是觉得何夕该长大了,希望他不要总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非黑即白、心胸狭隘。小白当然还记得林婧,林婧刚进屋,小白就跑在林婧身旁围着林婧转圈。林婧蹲下来,小白把头凑过去舔林婧的脸、舔林婧的头发,还轻轻撕咬林婧的衣服。过了许久,小白仍在屋里跳来跳去,一会儿跳到沙发上,一会儿跳到茶几上,兴奋不已。刘致致等林婧与小白亲昵完了,才走过去拉起林婧的手,不是拉起林婧的一只手,而是拉起林婧的双手,面对面站在林婧跟前,微笑着说:“林婧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
知道林婧要来,何夕与刘致致一早便开始准备,张罗了一桌子饭菜。有糖醋排骨、有剁椒鱼头、有白灼大虾、有麻辣鸡丁,还有两个素菜。林婧夸刘致致的厨艺又有长进,也说何夕很有口福。三人只吃掉一半的菜,倒是便宜了小白。长久以来,只有两个人同时宠爱小白。小白这天得到了三个人的宠爱。吃完饭,何夕洗碗,刘致致与林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刘致致几乎难以开口,但她最终还是提起林婧小腿受伤的事。刘致致忧心忡忡,林婧却始终满面笑容。林婧反倒是像在安慰刘致致一样,她说:“放心吧,我受伤的腿也能带我走得很远。”
林婧决定把云帆的那台笔记本带走,刘致致将云帆的日记拷贝了一份到林婧送她的新电脑里。刘致致知道云帆的那些日记永远属于林婧,但她还是想把云帆的日记留一份作为纪念。刘致致的长篇小说《云山以南》已经写完,她将《云山以南》投递给了几家出版社,暂时还未收到答复。林婧得知刘致致根据云帆的日记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感到十分欣慰。刘致致告诉林婧,她创作的《云山以南》与云帆的日记在云帆电脑里的同一个文件夹,如果林婧想要阅读,刘致致很愿意分享。
林婧离开时,何夕将那两对一模一样的小熊也还给林婧。林婧拿到小熊时,看到其中一对小熊摔碎过,她微笑着,不无幽默地问:“是这两只太调皮了吗?怎么还摔跤了?”
何夕与刘致致想起那次争吵,两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何夕机敏地说:“那对完好无损的才是云帆的。”
林婧轻轻摸了摸那对身上满是裂痕的小熊,坏笑着对何夕说:“摔碎的小熊我不要了。”随后,林婧转向刘致致,将那对摔碎过的小熊塞到刘致致手里,意味深长地说:“致致,这对小熊应该给你,虽然摔碎过,但你不介意吧?”
林婧开车回家,她把云帆的电脑放在副驾驶的座椅上,而那对她送给云帆的小熊,安安静静地坐在云帆的笔记本电脑上。时光流转,不觉已到旧历岁末。车子穿过大街小巷,林婧看见许多门庭之外,已挂起红色的灯笼。红色的灯笼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人们热爱这种喜庆的气氛,因为它有一个幸福的名字,人们称之为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