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再也没有醒过来。
是何夕背着昏迷不醒的云帆像疯了一样地奔跑到停车场,而后林婧驱车将云帆疾速送往就近的医院。一路上,林婧握着方向盘又哭又喊。她的眼里没有红绿灯,没有减速带,她的眼里只有泪水,以及云帆的昏迷带给她的恐惧。她都无心在意自己刮掉了车子的右后视镜。云帆安静地躺在坐在后排的何夕的怀里,何夕不停唤他的名字,可云帆始终没有回应。刘致致坐在林婧旁边,她感觉自己一点忙都帮不上,她也着急而痛苦地哭了。
云帆住进重症监护室,几个小时后,他便永远离开了人世。医生给的结论是:脑内大量出血。这是因为,云帆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主动脉缩窄。云帆从没有接受过手术治疗,仅靠长期服药降低血压。他从高空坠落的时候,血压骤然升高,压破了脑内血管。
云帆被推进太平间,林婧站在走廊里哭了很久。这天夜晚,林婧没有回学校,也没有回家。她在车里待了一夜,几乎没说一句话,何夕与刘致致陪着她。林婧在凌晨时,才发现云帆发来的定时邮件。云帆死了,所以那封定时邮件得以发出,在夜晚十点发出。云帆在邮件里说:
“林婧,这是一封定时邮件,如果你能收到这封邮件,意味着我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无论我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怪任何人。因为我患有心脏疾病,这决定了我将不久于世。”
“我很愧疚,我向你撒了两个谎。我平时常吃的那些药,并非我所说的维生素,而是降血压药物。你很善良,所以我才能骗你这么久。另外,我存那笔钱所买的东西,并非如我所说的‘算是一所房子’,而是一块墓地,我自己的墓地。提及于此,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我死后,请将我葬在我为自己购买的墓地,不要让云家的人将我带回云山,我不喜欢那个地方。我养母临死前对我说:你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这些年来,我所有的挣扎和苦痛,都在践行养母对我说的这句话,连同我死后将归于何处。”
“所以,恳请你一定帮我完成这件事,算是我们相处以来,我唯一求你的事。墓地的相关证明在我宿舍的抽屉里。”
“遇见你,是我生命中少有的几桩幸事之一。谢谢你倾心于我,但我让你失望了。我让你倾心于一个倾心于孤独和绝望的人。我让你倾心于一个人,可很快就倾心不到了。我活着时,并不害怕死亡,但我最怕对你有所辜负。尽管我始终沉默,但我曾很多次为你心动。而你勇敢且特别,值得这人间更长远的快乐。我最后的希望,便是希望你快乐。”
林婧读完云帆的邮件,哭得伤心欲绝。云帆说她善良,她却觉得自己愚蠢。云帆说他的死不怪任何人,可林婧怪自己。怪自己连深爱的人吃什么药都不知道。怪自己执迷于冒险,才让云帆死去。林婧将云帆的邮件也给刘致致与何夕看了,邮件里关于云帆的生世和家境仅寥寥数语,但刘致致对于云帆的苦痛,很能感同身受,因为她也是从破碎家庭里走出来的人。何夕这个乐观的男孩,脸上时常挂有微笑,但他看了邮件后,很久很久没再笑出来。他曾嫉羡云帆得到了他所喜欢的林婧的倾心,但他现在多么希望云帆没有离去。云帆离去后,何夕不知道谁还能给予林婧快乐。
云帆的养父和后母是在云帆去世后的第二天来到山城的,一同前来的还有云帆的几位叔伯。养父穿一条肥大的西裤,裤脚坠至地上,被黑色的皮鞋踩得碎烂。养父上身批着一件青黑色外套,也是很肥大。外套的拉链没有拉上,露出里面的深色毛衣,毛衣的弹性让他肥大的肚子原形毕露,那是一种嗜酒的人才会有的肚子。养父头发蓬乱,胡茬满面,显得极其邋遢。养父神色复杂,但与悲伤无关。后母的衣着打扮略显稀奇,一双枣红色的平底小鞋,裤子为纯白色,上衣又是大红色,整体十分鲜艳,好像是来赴喜,而非来奔丧。后母肤色蜡黄,褶皱深的好似能卷住尘土。她化了妆,但明显弄巧成拙,丝毫看不出是在表达什么类型的美感。后母神情麻木,整张脸如同一张从铁锅里烙烤出的圆饼。
林婧想上前道歉,但何夕拉住她。何夕自己上前去了,他站到云帆养父和后母面前说:“叔叔、阿姨,云帆的事,对不起!”
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对此未作表态,只是细细询问事情经过。他们没有看云帆一眼,便去了别处。后来林婧才知道,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是去了林婧带云帆蹦极的地方,找蹦极公司索要赔偿。但蹦极前,云帆签了免责协议,他隐瞒了自己患有心脏病的事实。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不认那免责协议,他们花钱找了律师,想执行法律程序。他们接连换了好几个律师,但每个律师都劝他们放弃。几经周折,已过去一个星期,云帆还留在太平间。林婧恳请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先同意她将云帆安葬,但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坚持认为,他们必须要讨到一个说法,才会料理云帆的后事。
云帆死后,林婧暂时没有回学校,而是待在家里休养。她开始失眠,整夜无法入睡,总是梦见云帆死在自己怀里。她茶饭不思,仅几天之内就瘦了许多。她开始衣冠不整,不注重仪表,整个人失魂落魄。对于云帆的事,林婧母亲既失望又气愤。某天,母亲与林婧吵了起来,怒不可遏时,竟说出“报应”一词。林婧听到这个词,霎时觉得心如刀割,仿佛有生以来母亲对她的所有伤害,都不及这个词来得深重。此后,林婧渐渐认为,云帆就是自己害死的。
云帆去世后的第十天,清晨,林婧走到阳台上,看见小区外有一张很大的白色横幅。横幅上有林婧的名字,拉横幅的人,正是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林婧不知道他们缘何将矛头转向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找到自己家的。林婧母亲暴跳如雷,叫上一些亲戚和朋友,将那白色横幅当众烧了,双方差点发生斗殴。社区治安人员及时赶来,才将人群遣散。但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离开时,扬言还会再来。当晚,林婧母亲约了许多人到家里,商量接下来如何应对。林婧从卧室里走出来,突然跪到母亲跟前,哭着说:“妈,他们只是要钱而已,给他们吧。”
次日早上,林婧拿着一个满是现金的手提箱,独自站在小区外。不久,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果真来了,他们手里还是拿着横幅。在他们将横幅拉开之前,林婧走过去问:“叔叔、阿姨,你们想要多少钱?”
听到林婧这样问,云帆后母的眼睛似乎突然亮了,她胆怯而贪婪地说:“二十,二十万。”
“在你们眼里,云帆与二十万是对等的吗?”林婧表情颓然。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好像没听清,抑或是没听懂林婧的话,都用麻木的眼神看着她。林婧接着说:“箱子里是三十万。”说完,林婧将手提箱递到了云帆后母手里。
云帆养父和后母打开手提箱,蹲到路边数钱的样子,令林婧永生难忘,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云帆的所有孤独与绝望。林婧本以为,云帆养父和后母得到了比他们预想更多的钱,会很轻易同意她将云帆葬在山城,但她错了。当林婧告诉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云帆已为自己购买了墓地时,他们根本不相信云帆会有钱为自己购买墓地,并且认为,城市的墓地太过拥挤,而云帆回云山,可以安葬到宽阔的云山北面。林婧不得不从手机里翻出云帆写的那封邮件,可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连什么是邮件都不知道。林婧向他们解释,邮件就是云帆的遗言,但他们表示他们不认识手机上的字。林婧只能痛苦地将邮件内容念了一遍,她一边念一边哭,可她念完后,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又反悔了,说网络上的东西都不可信。最后林婧生气了,她哭着说:“两年多来,云帆没有回去过一次,也不见你们想念他,现在他都死了,你们却固执地要带他走。”
“世人都说,落叶归根。”叔伯们中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位以缓慢的语速说道。林婧感到讶异,他们不是说不认识手机上的字吗?竟能讲出这种道理。随后,叔伯们中个头最矮的那位补充道:“不把云帆带回云山,乡里人会笑话的。”
劝说无果,林婧妥协了。也许是她近来太累了,她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睡着哪怕一个小时。她很疲惫,但是闭上眼睛,思绪又如一团凌乱的绒线般不停萦绕。她才二十一岁,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生离死别。心力交瘁的她,哪争得过七八个冥顽不化的云帆的本家人。也没有人帮她。何夕与刘致致在大学城,甚至不知道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又来林婧家闹事,更难想象云帆的一个简单遗愿会变得如此艰难。而林婧母亲,都不愿多看云帆养父和后母以及叔伯们一眼。母亲干脆地出了钱,但让林婧自己处理。林婧母亲不知道云帆邮件的事,但她恐怕难以理解云帆想要远离云山的执念。最终,林婧心有不甘地放弃了,她没有为云帆完成云帆生前唯一请求她的事。她无力完成的这件事,在此后,成为她心里长久解不开的心结。她觉得,她没有将云帆留在山城,云帆就像未曾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她也仿佛从没有爱过云帆。
云帆回云山那天,天空灰蒙蒙的。林婧穿了一身深黑色衣服,她在殡仪馆拿到云帆的骨灰盒后,便一直抱着骨灰盒,再也没有交到别人手里。她租了一辆运送骨灰盒的轿车。何夕与刘致致也来了,他们三人坐在所租车辆的后排。林婧坐在中间,抱着云帆的骨灰盒,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她的思维和目光仿佛同时凝滞。车子在高速上疾驰了很久,然后沿着一条河行驶,那条河就是烟河。车子开离烟河边的公路后,爬上蜿蜒崎岖的山路,在山路上颠簸了一个小时之久,才终于到达云帆的老家。
林婧下了车,很多人盯着她看。那些人的表情与林婧见到云帆养父时云帆养父的表情一样,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但又与悲伤全无关系。好多人似乎不是来悼念云帆的,而是来看热闹的。云帆老家的场院里摆起了很多方形的饭桌,还专门搭了一个棚子,棚子里有几个大火炉,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围在火炉旁烧菜,烧一些分量很大而且十分油腻的菜。那些菜是烧给来帮忙的乡里人吃的,而帮忙,帮什么忙呢?原来,云家的人为云帆准备了一口很大的棺木,需要很多人抬那口棺木到云山的北面去。
在陌生的人群里,林婧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云诗。云诗与林婧一样,也是一身深黑色的衣服,她双眼通红,脸色疲惫,像是深深哭过。如今云诗虽然已为人母,但她还是如云帆记忆里那般年轻美丽。云诗向林婧走来,她走到林婧身前,张开双臂拥抱林婧。林婧始终不愿放开云帆的骨灰盒,云诗与林婧拥抱时,她们的怀抱之间,便隔着云帆的骨灰盒。生而孤独的云帆,安静地睡在那小小的骨灰盒里,像睡在他短暂生命中,深深爱过他的两位美丽女子的怀里。
林婧抱着云帆的骨灰盒站到场院边的一株梨树下,她不知道那株梨树是云帆八岁时亲手植的,此时梨花正开得很好。她一直站在那株梨树下,刘致致与何夕,还有云诗,也站在那株梨树下。他们看着一群人坐上桌吃饭、饮酒、说话。他们当然不会吃饭,他们静等一场盛大的欢笑结束。
午后,云家的人终于忙完,准备将云帆下葬到云山北面。云帆的长辈们希望将云帆的骨灰盒先放到棺木里,然后抬着棺木上山。长辈们叫了一位少年过来向林婧索要云帆的骨灰盒,那位少年叫云初,是云帆的弟弟,是云帆养父与云帆后母生的孩子。云初走到林婧跟前,胆怯地说明长辈们让他做的事,但林婧就是不肯将云帆的骨灰盒交给他。林婧坚持——除了自己,谁都不能触碰云帆的骨灰盒。云初一会儿看着林婧,一会儿回头看着眼神尖厉的长辈们,似乎就快要哭了。这时,何夕说:“云初,如果你云帆哥哥的骨灰盒放入棺木里抬到云山北面,路上难免颠簸,骨灰盒在棺木里会滑动的。”云初将何夕的话转告于他的长辈们,长辈们也觉得很有道理,便打消了将云帆的骨灰盒放入棺木里抬到云山北面的想法。
云帆的长辈们将麻绳绑在棺木上,请乡里人用扁担抬着棺木上山。抬棺木的仅十来个人,闲看的人却有好几十个,一路吆喝着,热热闹闹。林婧、云诗、何夕,还有刘致致跟在最后面。林婧还是抱着云帆的骨灰盒,一刻也不愿别人触碰。云帆活着的时候,云家的人对他百般吝啬,无论是物质还是情感。如今云帆死了,云家的人却尤为慷慨地为云帆买了一口很大的棺木,可云帆明明已化成几抔轻渺的尘灰。
来到云山北面的云帆坟墓前,天空飘起细雨,山间吹来阴冷的风。那是一座新修的坟墓,翻掘到一旁的泥土呈现新鲜的黄褐色。乡里人费力将棺木落到墓室里,云帆长辈们又让云初过来向林婧索要骨灰盒。林婧依旧拒绝,她自己走到墓室旁。墓室结构简单,是将一些石头削磨成规则的形状,然后嵌入地里围成的一方区域。墓室能放下棺木的同时,四周刚好能容下一个身位。林婧下到墓室里,将云帆的骨灰盒轻轻放入棺木。何夕将林婧从墓室里拉上来。林婧还是站在墓室旁,紧紧盯着云帆的骨灰盒,生怕别人触碰。林婧一直盯着云帆的长辈们将棺木合上,盖上墓室上部的石板,而后在墓室周围砌起一圈石头,将泥土铲入那一圈石头里把墓室覆盖,直至堆成尖尖的一座坟冢。
人群慢慢散了,林婧、云诗、何夕,还有刘致致留到最后。后来天色暗了,云诗先走了,云诗要去照顾她未满一岁的孩子。林婧不肯走,何夕与刘致致留下来陪她。三人坐在云帆的墓碑前,在暗淡的光线中,看着墓碑上零星的几个陌生名字,不知道那些名字对应的人,有谁真正爱过云帆。天色即将黑尽的时候,云帆坟前来了一位衣着素朴的女人。女人见到他们三人,脸上扬起一抹悲伤的浅淡笑容,然后跪到云帆坟前轻轻哭泣。女人哭了一阵子,一句话也没说,然后转身走进幽暗的夜色里。云山北面到处都是坟冢,有的坟冢修砌华贵,有的坟冢简单堆叠,有的坟冢打理整饬,有的坟冢长满野草。一座接一座的坟冢,悉数朝北望去。林婧、何夕、还有刘致致准备离开时,一位与云初年纪相仿的少年打着一支很亮的电筒来到了云帆坟前,这位少年脸上写满与云帆一样的沉默和孤独。少年说他叫云夏,是云帆的另一位弟弟。云夏知道天黑后山路不好走,于是来接他们下山。云夏还找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负责送他们到城里,他们可以在城里找酒店住宿。云夏将林婧、何夕与刘致致送至面包车上,车子开动前,他略显青涩地说:“哥哥一生辛苦,他认识你们,他很幸运。”
那辆银色面包车的车厢很脏,散发异味,座椅上到处是破旧的洞,连侧窗玻璃也碎了两扇。车子往云山山麓驶去,风从那两扇碎了的窗子里呼呼地吹进来。在面包车上,林婧、何夕,还有刘致致仍是坐在一排,但那一排座椅的中间有个窄小的过道。刘致致独自坐在过道左侧的单人椅子上,林婧与何夕坐在过道右侧的双人椅子上。风吹着吹着,林婧疲惫地睡着了。好长时间以来,她终于睡着了。她瘦弱的身体倾斜,不自觉靠在了何夕肩上。何夕转过脸看了看刘致致,刘致致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