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林婧去云帆宿舍整理云帆的遗物。云帆的床位很整洁,他去世那天早晨,还认认真真叠了被子。云帆的书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一个无线鼠标,还有一只杯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云帆的书架上有很多书,其中大部分是专业书籍,小部分是文学书籍,还有几本心理学书籍。林婧看见那本《线性代数》,那本林婧第一次去云帆课上听课时云帆所用的书。那天,云帆耐心地向她解释了欧几里得空间,可她却将欧几里得空间说成欧里多得空间。林婧拉开书桌右下角的抽屉,抽屉里有很多云帆未吃完的药。云帆所购买墓地的相关证明也在抽屉里,年纪轻轻的云帆辛苦攒钱为自己购买墓地时,心里在想什么呢?可林婧却连云帆对她唯一的请求都没有完成,看着墓地的相关证明,她的心被刺痛。林婧打开衣柜,云帆的衣服很少,冬夏两季各三套的样子,还有几件素色的长袖衬衫,云帆春秋两季常穿。衣柜底部放着林婧送给云帆的那对小熊,那对小熊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两只小熊面带微笑,玫瑰和桃心在它们手里。
林婧仅用了一个编织袋,便将云帆的衣服和鞋子装完了,而后用另一个编织袋装云帆的枕头、被子以及床单。林婧用一个大号纸箱装云帆的书,用一个小号纸箱装云帆的药、杯子以及笔记本电脑等其它东西。云帆生前的生活,极简而层次分明。林婧本以为收拾云帆的东西会花很久时间,但她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林婧开来的车停在宿舍楼下,云帆的三位室友见她收拾好了,热情上前为她搬运东西。三位室友分别抱着那两个编织袋和那个大号纸箱下楼,林婧则抱着那个小号纸箱下楼。林婧启动车子时,其中一位室友站在车窗边说:“云帆很好,我们也很想念他。”林婧将车开了几十米远,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禁用双手重重捶打方向盘,好像是那方向盘把他的云帆带走了。然而又不是。
林婧将车开回家,把云帆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了自己卧室。傍晚,母亲下班回来后看见那些东西,又和林婧吵了起来,骂她什么都不懂得忌讳,将死人的衣物随便往家里带。林婧不得不将那两个编织袋又搬回车上,然后开车去商店买了一根胶管、一把铲子、一只打火机、一个小塑料桶。买完东西后,林婧将车开到人影稀少的江边,打开车的油箱盖子,用胶管引出汽油装到小塑料桶里。她把两个编织袋打开,将云帆的衣服、鞋子、枕头、被子以及床单堆叠在江边的河沙上,然后将小塑料桶里的汽油淋上去,用打火机点燃。火烧得很旺。林婧将买来的胶管、打火机和小塑料桶也烧了,只留下那把铲子。她守在火堆旁,看着云帆的那些东西烧尽,看着火堆熄灭。之后,她将河沙上的灰烬全部铲到了江里,让灰烬随江水飘向远方。而那把铲子,她也用力扔到了江中。她在江边久久站立,聆听静静流淌的江水,仿佛云帆也住在那江水里。
林婧将云帆的所有书本整齐列入自己卧室的书柜,将那对小熊放在自己的梳妆台上,将云帆未吃完的药也留了下来,暂时藏到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她打开云帆的电脑,电脑设置了密码。她开始一个接一个密码地尝试。她先后输入云帆的名字、生日、学号,这些都不对。她又将云帆的名字、生日、学号任意排列组合后输入,还是不对。她怀着期许输入自己的名字,电脑也没有打开,她有些失望。最后,她输入云诗的名字,密码正确了。她苦笑,随后又释怀。她想,当然是云诗,不然还会是谁呢。她在云帆电脑的E盘里看到了那个名为“云山以南”的文件夹,发现那是云帆的几百篇日记。她随意打开其中一些日记,凝神阅读:
2008.10.19——昨晚我又在图书馆待了整夜,昨晚图书馆的黑暗一如既往。可昨晚不一样,昨晚我遇见一个女孩。女孩在天台上跳舞,在月光与星光下跳舞。月光很好,星光也很好。她的舞不像是为我而跳,像是为自由而跳。她是自由的,自由让她看起来美丽。我与她素未相识,可我们躺在一起。咫尺之远,我听见她的呼吸,她的呼吸像柔风拂过叶子。
2009.05.02——今天云诗结婚了,云诗永远属于别人了。
2009.10.18——我开始存钱,一笔关于远方的钱。我的远方,我的死亡。我将不久于世,我想在这座城市拥有一座坟墓。我在这里,云诗也在这里。我葬在这里,有一天云诗也会葬在这里。要是母亲也葬在这里就好了,可母亲远在云山。云山,云山刻满伤痕,那里尽是我的伤痕。我不想回去云山。我需要那笔钱,我需要一座坟墓。我希望自己葬在这里,我希望自己葬于这座城市。
2009.10.25——她叫许念,她让我想起云诗,她身上都是云诗的影子。我想她为我念一首诗,像云诗一样为我念一首诗。我感到可耻,我竟想象她的手能像云诗一样轻抚我挂满眼泪的脸,进而轻抚我的躯体,轻抚我破碎的灵魂。
2010.01.15——山城的冬天于我是悲哀的,又确乎我的每一天都很悲哀。我时常想起死去的母亲,我觉得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希望我能够落得与她不一样的下场。可什么样才算不一样呢?是离开云山而走得愈远愈好吗?现在够不够远?我今天为自己选的墓地够不够远?过去种种,我没有力气对之报以仇恨,而关于爱和被爱,于我也是极奢侈的。
2010.05.15——我知道,何夕喜欢林婧。可致致怎么办?致致那么纯真,要是永远没有人伤害她就好了。
2010.08.28——十天前发生的事,是一次背叛。我背叛林婧、背叛云诗、背叛许念。对于母亲的思念折磨着我,那种情结折磨着我。可背叛终究还是背叛,我背叛了自己。温婉来找我,她蹲下哭了,我看着她哭。我希望她恨我,恨我比爱我让我觉得好过。最好她能忘记我,很快忘记我。
2011.02.14——我的身体愈加糟糕,我快要死了。正好,我倾心死亡。我不知道自己会死在今天,还是明天,抑或后天。除了绝望,我一无所有。我无须留恋,也无须告别。
林婧再次回到学校,已是六月底。云帆死后,她整整缺席了两个多月,其间,她被老师点名多次,又有多次作业未交,但她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了。她回到学校,是为了参加期末考试。她久未听课,又丝毫没有复习,考试时只能在试卷上留下许多空白。成绩公布后,八门课程中,林婧有五门课程不及格。她也无心参加补考,只能重修。
九月,新学期开始,林婧念大四了。她住进宿舍,室友们都觉得她变了个人。她之前的短发更长了些,长及肩膀。她不像之前那么爱打扮了,脸色苍白,穿戴随意。她经常翘课,整天坐在宿舍的书桌前发呆,偶尔看看文字,偶尔听听音乐。何夕与刘致致几次想约她出去散心,她都拒绝,因为她觉得何夕与刘致致容易让她想念云帆。实际上,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云帆。有一次,她没去听自己的课,反倒跑去云帆原来所在的班级听课。上课时老师点名,至始至终她没有听到云帆的名字。老师点名结束,她站起来质问老师为什么不念云帆的名字,可云帆明明不在点名册上,云帆早已不在人间。一个星期五的夜晚,她像读大一时那样跑去图书馆过夜。同样地,她跑到天台跳舞,也在地板上铺一张书床。半夜她无法入睡,在图书馆里大声呼喊云帆的名字,云帆怎么可能回应。她喊啊喊,边喊边哭,愈喊愈加大声,惊动了校园里的巡逻保安,保安将她赶出了图书馆。某天深夜,她的室友起床去卫生间,发现她坐在阳台的栏杆上,对着天空中的一弯冷月轻声唱歌。她唱的歌,是她念大二时,在云帆与何夕面前唱的那首《月半小夜曲》。室友吓坏了,赶忙将她从栏杆上抱下来。那夜她们宿舍的灯,一直亮至天明。
初冬时,林婧退学了。她的母亲开车来学校接她。学校所有宿舍的布局都相同,林婧像收拾云帆的遗物一样收拾自己的东西,将它们打包。离开时,她的三位室友先后与她拥抱。室友们都哭了,她却没哭。她笑着对室友们说:“以前我喜欢你们叫我林疯子,现在我可真成疯子了。”
刘致致仍旧在念念咖啡上班,不过许念告诉她,念念咖啡只营业到来年年初。许念不等了,因为苏离不会回来了,苏离在异乡与别人结婚了。对于云帆的猝然离去,许念感到遗憾。她遗憾的是,她之前无意给云帆造成了阿兰是因他而死的错觉,这种错觉给云帆造成深深的痛苦。所以,阿兰死后,云帆再也没有来过念念咖啡。许念意想不到的是,她与云帆的最后一面,竟是在熙街药店与云帆碰巧见到的那一面。那时云帆面庞削瘦,气色憔悴,可她丝毫未察觉云帆内心的痛苦和绝望。如今,许念也知道了云诗,知道了云帆与云诗的故事。她终于明白,那天云帆转身离开时,为何对她说那句话:“你要是能为我念一首诗就好了。”
何夕现在很少去念念咖啡了。念念咖啡不再有阿兰的身影,不再有云帆的身影,也不再有林婧的身影,这让何夕感到难过。梦马诗社好像也不宣而散,诗社人数最多时不过四人,他们还未曾在诗社写过一首诗,梦马诗社就散了。何夕无法确定林婧的近况,他想与林婧见面,但林婧一次也没答应。他给林婧打电话,林婧还是会接,但他完全不能从林婧简洁而应和的话语中判断出林婧是悲伤还是快乐。他固然知道云帆的猝然离去会给林婧造成伤害,但他不知道林婧受到的伤害如此之深。何夕与刘致致见面时,两人之间总萦绕一种哀伤。他们牵手逛街,他们一起吃饭,他们依偎在影院里看电影,但那种哀伤,总是不经意间又找上来。某天,两人去到花店,正好看见白色的风信子。刘致致端起一盆水养的风信子,她说:“我放在咖啡店的那盆枯萎了,不知道林婧姐的那盆怎么样?”
何夕实话实说:“应该也枯萎了,水养的风信子只能活一年。”
刘致致趁此表明内心的想法:“你该去看看林婧姐,虽然她不说,可我知道她不好。”
刘致致的话提醒了何夕。后来他多次打电话给林婧,但林婧依旧不愿见他。正当他一筹莫展时,一个冬日下午,他的手机响起,是林婧的来电。何夕接起电话,电话那头却不是林婧的声音,而是一个男子的声音,男子是警察,林婧在警察局里。
何夕赶到警察局,警察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林婧去到一家医院的心血管内科,告诉医生她患有主动脉缩窄,恳请医生为她进行手术。医生例行为她做了检查,发现她并无此病,劝她离开。可林婧坚持认为自己患有主动脉缩窄,非要医生为她进行手术,不然她可能很快死去。林婧与医生僵持不下,竟与医生吵了起来。医院只能叫来警察,将林婧带到了警察局。警察对林婧批评教育,但她根本不听,坚持认为自己患有心脏病。后来警察问她住哪里,以便送她回家,她居然说她住在云山北面的一座坟墓里。警察翻开林婧手机的通话记录,发现她与何夕的通话最为频繁,于是给何夕打了电话。
何夕将林婧从警察局领出来,正准备送她回学校时,才从林婧口中得知她已退学。并且,林婧现在没有住在家里,而是自己租了一所房子。因为她住家里时,日日夜夜与母亲吵个不停。她的母亲性格强势,且事业繁忙,没多少耐心迁就她,认为她身处富裕家境却不知好歹,简直是个怀旧的疯子。
何夕随林婧来到她租住的地方,是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房子装修很好,就像新的,不过被林婧搞得凌乱不堪。房子里满地都是便餐盒与零食袋子,茶几上还有几只红酒瓶。林婧进屋后,便去拿酒喝,何夕制止她。何夕劝林婧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安抚她入睡。他帮她打扫房子的卫生,花了两个小时,让房子重新有了家的样子。天色渐晚,何夕轻轻推开林婧房间的门,看见她好像睡着了。他在林婧手机上留下一条讯息:照顾好自己,我改天再来。随后,何夕离开林婧租的房子,准备回学校。他走到小区楼下的广场上,不自觉朝居民楼回头望去,他试着找寻林婧所租住房子的位置。很快,他找到了。他看见林婧坐在卧室的窗台上,双脚悬空于墙壁外,仰着头,正拿着个酒瓶往自己肚子里灌酒。
何夕慌忙跑回林婧所租住房子的门外,一边喊林婧的名字,一边疯了一样地用力拍门。几分钟后,门打开了。林婧手里提着个酒瓶,嘴角上还挂着一抹红酒的残渍。她若无其事地笑着说:“何夕,你怎么回来了?”
何夕吓得心惊肉跳,不敢再离开林婧半步。他当即打电话联系装修公司,准备在所有窗台的外部都装上防护隔栏,但装修公司要隔日才能施工。何夕没有去抢林婧手里的酒瓶,他想,不如就让林婧喝点酒,这样或许她会好些。何夕问林婧饿不饿,林婧笑呵呵地点点头。何夕打开冰箱,冰箱里空无一物。他不敢外出买菜,只能点外卖。他点了一份牛肉披萨和一份培根意面。外卖送达后,林婧打开披萨盒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披萨来,像饿了很久似的。何夕看着林婧咀嚼食物的失态模样,他眼眶红了。林婧一个人吃完8寸的披萨,又去吃那份培根意面。她吃了一半时,抬起头来看何夕,发现何夕眼睛湿润,她不无幽默地说:“何夕,不给你留吃的,你就哭啊?”说完,她继续埋着头吃培根意面,可她吃着吃着,也哭了,眼泪大颗大颗掉进培根意面里。何夕蹲到林婧面前,用纸巾擦拭她的眼泪。林婧哽咽着说:“何夕,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夜晚,何夕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他发消息将林婧的事告诉了刘致致。何夕整夜都没睡好,他不时走去林婧卧室的房门边,确认她是否安全。次日上午,装修工人前来将所有窗台的防护隔栏都装好了。装修工人走后,刘致致来了。她拧着大包小包的菜进屋,把冰箱填满了。刘致致要下厨,这可是她的长处。她做了一桌子可口的菜,三人其乐融融地吃完了饭。林婧今天明显好了些,也知道梳妆打扮了,也不总想着去拿酒瓶子了。天黑时,何夕与刘致致向林婧告别,劝慰她一定照顾好自己。刘致致与何夕走向地铁站时,刘致致见何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微笑着说:“何夕,要不你搬来和林婧姐住吧,我没事的。”
没过几天,何夕再次来看望林婧,看见林婧和林婧所租住的房子,又变成了他第一次来时的糟糕状态。这次,他直接去楼下的超市买了些生活用品和床上用品,在林婧所租住房子的另一间卧室里住了下来。林婧不太同意,但何夕坚持。此后,何夕有课时便去学校上课,没课便待在林婧租住的房子里。他监督林婧按时吃饭,劝她少喝酒,陪她看电视,与她谈心。林婧的心情时好时坏,但大部分时间还不错。刘致致偶尔会来,她每次来都会买很多菜,然后与何夕和林婧一起做饭吃。刘致致从未表达过她对于何夕住到林婧所租住房子里的介意,本来她也希望何夕这么做,她希望林婧早点从失却云帆的痛苦中走出来。
2012年春节即将到来。以往都是何夕先回岭县,但这一次刘致致先回了岭县,何夕留下来陪林婧。除夕夜的前一天,林婧母亲来接林婧回家过年。实际上,林婧一直没有告诉过母亲何夕与自己同住。母亲推门进屋,见屋里有一男生,表情十分惊愕。何夕连忙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解释了一番。母亲问:“你俩是分房睡吧?”
“当然是的,阿姨。”何夕肯定地点点头。但林婧母亲表示不信,她径自走到两个卧室细细查看,凭借她多年的生活经验,判断出林婧与何夕确无她所想象的复杂关系。接着,她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问何夕:“你保证你能照顾好林婧吗?”
何夕竟然举起右手,像发誓一样,笑盈盈地说:“我保证。”何夕的保证两个字说得太容易了,所以在2013年的初秋,在医院里,他的脸上才会生生挨受林婧母亲的一记火辣耳光。
刘致致在家过的年,依旧年不像年。她母亲的刑期还剩四年。除夕当天,她去监狱看了母亲。母亲脸上的皮肤粗糙,增添了不少褶皱,但她觉得母亲看起来总比深陷于赌博时要好。而她的父亲,仍是守着那个在母亲看来十分丢人的小店。时代日新月异,小店生意每况愈下,父亲只能养活自己。而母亲赌博欠下的债务还在,过年期间,债主多次上门催债,扰得刘致致心力交瘁。她决定赚更多的钱帮母亲偿清债务,还自己家一个安宁。
刘致致回山城后,与许念一起将念念咖啡正式关掉了,许念准备先去老家待一段时间。许念知道刘致致的清苦家境,也知道刘致致想多赚些钱还母亲的债务,便为刘致致介绍了一份她朋友所开的酒吧的工作,酒吧所能给的薪水相对高些。刘致致当然知道酒吧工作环境不好,但她暂且别无选择。许念开车帮刘致致搬离咖啡店的阁楼,刘致致住到了酒吧附近的一间公寓里。许念驱车离开前,她拥抱了刘致致,她在刘致致耳边说:“何夕娶你的时候,你一定告诉我。”
年初的山城雾气正盛,天空下着小雨,许念给刘致致的祝福,会随着时光的流转,像时光本身所具备的真实那样成为真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