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生活变得规律起来,日子就会过得格外快些。林婧的日子是这样,何夕的日子是这样,刘致致的日子也是这样。2012年的头三个月,好像倏然间就过去了。林婧与她母亲的矛盾依旧,过年时,她在家里仅待了三天,便回到了自己所租住的房子。何夕过了元宵节才回到山城,奇怪的是,林婧在独自居住的十多天里,竟发现自己有些想念何夕。这种想念不至于达到喜欢一个人的程度,更像是一种依赖。其实,林婧也知道何夕喜欢自己。那次去缙云山放孔明灯时,林婧、云帆与刘致致三个人中,林婧应该是唯一知道何夕扔到山坡下那个礼盒里装的具体是什么的人。因为何夕的那个礼盒她见过,她在小店里买那对小熊时,店员首先向她推荐的就是那个礼盒,但她选了另外一个。
三月底的某天夜晚,何夕在林婧卧室里陪林婧一起看电影,林婧送云帆的那对小熊就放在电脑一旁。林婧发现何夕看电影时,总是斜眼看那对小熊,她说:“何夕,你还差我一件礼物呢。”
何夕当然知道林婧指的什么礼物,但他假装想不起来,他问:“什么礼物?”
林婧并非想要何夕什么礼物,她明知故问:“我很好奇,你扔掉的礼盒里装的什么?”
何夕居然一下子脸红了,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那天夜晚,何夕久未入眠。他不禁猜测,林婧原本就知道他礼盒里装的什么。他设想,要是当时他把礼物送给林婧,让林婧拆开,会怎么样呢?林婧深夜时去卫生间,何夕还没睡着。他也故意去卫生间,和林婧碰了个正着。两人站在洗漱台前对视了好一会儿,竟没人说点什么。随后,林婧打趣说:“放心吧,今晚我不会做傻事。”
何夕有意调整自己的呼吸,他紧张地说:“那我说句傻话,那个礼盒里装的是一模一样的一对小熊。”何夕说完,转身走进自己卧室,卫生间也不去了。这下换作林婧发愣了,她回到自己卧室,直到天明也没睡着。第二天,两人表现得好像昨晚什么话都没说过一样。何夕依然如往常那样早起吃早餐,同时为林婧准备一份。那天他上午没课,坐在沙发里看球赛,面不改色地邀请林婧陪他一起看。一向对篮球毫无兴致的林婧,居然陪何夕耐心地看了一场球。
林婧在何夕的陪伴下,奇怪的事发生得少了,不过也有发生的时候。四月清明节,林婧让何夕陪她去扫墓,何夕以为林婧为她某位过世的祖辈扫墓。可来到陵园时,何夕看见那墓碑上没有名字,他才恍然明白,林婧是在为云帆扫那座云帆并没有葬于其内的空墓。五月上旬,林婧把云帆吃剩的药全吃光了,导致她血压过低,她不得不住院几天。而林婧似乎戒不掉酒了,她在网上买了许多红酒堆放在家里,心情不好时便会喝。只要不酗酒,何夕并不阻止林婧,有时甚至会陪她喝一点。何夕后来才得知,林婧现在所用的电脑是云帆的电脑,同时也知晓了电脑里云帆的几百篇日记。何夕发现,林婧经常看云帆的那些日记,而每次看了云帆的日记,林婧总会变得喜怒无常。
七月,暑假到来,今年暑假何夕没有回家。七月的某天黄昏,何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何夕看见林婧从卧室里出来,脸色很差,他知道林婧肯定又看云帆的日记了。林婧走到墙角拿了一瓶红酒,用开瓶器打开,又从厨房拿了两个玻璃杯子,把酒斟满。她递了一杯给何夕,以一种命令似的口吻说:“来,喝点。”
何夕接过红酒细品慢饮,林婧却喝得很快,不久便喝掉半瓶红酒。何夕开始劝林婧,想悄悄拿走放在茶几上的林婧的杯子,林婧却死死按住杯子,语气伤感:“何夕,你知道温婉是谁吗?”何夕摇了摇头,林婧接着说:“云帆的日记里有温婉这个名字,但我也不知道温婉是谁。”林婧停顿片刻,冷笑了下,“从日记里看得出来,云帆和温婉做过爱。”
何夕还是第一次从林婧话里听到做 爱这个词,不禁心头一颤。何夕没看过云帆的日记,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林婧。林婧又问:“何夕,做 爱是什么感觉?”
何夕再次摇头,他反问林婧:“你不应该知道吗?你和云帆不是去过呼兰河?”
林婧有些生气地说:“云帆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何夕也有些生气地说:“我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两人定定看着彼此,忽然相视而笑。林婧的笑是那种很自然的笑,就像听见一个笑话,或者吃到一颗糖果的那种笑。而何夕的笑却十分复杂,除了蕴含林婧的那种笑之外,他笑自己一直以为林婧早就把她交给云帆了,而他还傻傻地在松园篮球场投了828个球。他笑,也是因为他感到一种自私的欣慰,他欣慰于他竟然还有机会完整地拥有林婧。何夕看着眼前美丽而迷人的林婧,他心中因林婧而生的那片湖泊——只因林婧而生的那片湖泊,不再只是如镜面般平静,也不再只是如柔风吹拂般轻漾,而是如千帆过境般汹涌。他放下酒杯,身体前倾,吻住了林婧的唇。
像是过了漫长的十秒,像是过了白色鸽子拍打几次翅膀的时间,何夕退回来,他深情地说:“感觉就像是,我心里的那片湖泊,它突然又冻住了。”何夕见林婧沉默不语,他很歉疚,他低声说:“对不起。”何夕道歉的声音刚刚落下,林婧却突然搂住何夕的脖子,极力亲 吻他,她甚至主动探出她的舌尖,与他的舌尖缠 绵。在何夕不经意间,林婧又猛然将他推开。她站起身,拾起茶几上的玻璃杯子,狠狠摔碎在地板上。而后她走进卧室,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何夕在沙发上久久坐着,又喝掉几杯酒。他将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捡起来,然后去敲林婧的门。他听见林婧在房间里说:“我很好,不用管我。”这天夜晚,林婧再也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第二天清早,何夕还在睡梦中时,突然被林婧从床上拉起来。林婧拉着何夕往客厅走,将何夕推到门外,把手机递给他,神情悲伤地说:“你走,不要再回来。”林婧说完,把门锁上了。
何夕站在门外拍了很久的门,门内并无反应。他走到小区楼下,在广场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他感到有些苦闷,但那苦闷复杂且难以形容。他打车回学校。坐在车上时,他忽然改变主意,让司机改道送他去缙云山。司机开着车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到他们之前放孔明灯的地方。何夕打开车门说:“师傅,你等我一会儿,我下车找样东西。”
何夕滑下山坡找到那个礼盒,礼盒安安静静躺在青草丛里。快两年了,风霜雨雪侵蚀,礼盒几近破烂,捆绑礼盒的丝带也变了颜色。何夕小心翼翼解开丝带,礼盒里的小熊居然完好无损,跟新的一样。何夕并没有扔掉破烂的礼盒,他将礼盒重新合上,拿着礼盒坐进出租车,让司机送他回到来时上车的地方。他抱着礼盒再一次使劲拍打林婧所租住房子的房门,过了很久,林婧才将门打开。她又喝酒了,穿一件睡裙,脸色憔悴,头发凌乱。她看见何夕怀里那个破烂的礼盒,她知道那是什么。她上前一步,将礼盒揭开,一对与她卧室里那对小熊一模一样的小熊呈现在她眼底:较高那个小熊的手背在后面,握着一支玫瑰,较矮那个小熊的手也背在后面,握着一颗桃心。
林婧接过盒子,单手抱于腰间。她拉住何夕的手,将何夕拉进屋内,疲惫地笑着问:“你吃早餐了吗?”
刘致致在许念为她介绍的酒吧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发现酒吧的工作并没有她预想的那般糟糕,除了上夜班会比较辛苦一些。倘若一个人内心自清,是可以抵御外界浑浊的。酒吧的老板叫姚望,姚望即是许念说的那位朋友。因为许念的关系,姚望对刘致致很是照顾。姚望没有为刘致致安排关于酒水营销的工作,只是让她做些擦擦桌子、端端盘子的杂事。刘致致最喜欢在后厨切水果和摆弄水果拼盘,她好像对此情有独钟。姚望经常找刘致致聊天,聊的都是关于许念的事。有些问题他想问许念,他不便开口,便让刘致致帮他问。他时常对刘致致讲:“许念说,你就像她妹妹,那你也是我妹妹。”
七夕节,姚望买了一份礼物,他想在贺卡上写点什么。他知道刘致致富有才气,便来请教刘致致,但他不愿透露礼物是送给谁。但刘致致知道姚望会将礼物送给许念,因为姚望和刘致致聊天结束时,总会兴奋地说上一句:“苏离那混小子终于结婚了。”最终,姚望听取刘致致的建议,在贺卡上写了两句短诗: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刘致致在酒吧还认识了一位朋友,别人都叫他小洛。小洛同为酒吧店员,年龄可能比刘致致小些。小洛在酒吧里做的也是擦擦桌子、端端盘子这等杂事,他单纯且热心,抬酒箱子这类重活,他都抢着做,不肯让刘致致受累。有天夜晚,刘致致朝一张卡座端去酒水,一位喝醉酒的顾客对她纠缠不清,小洛赶忙拉着姚望去解围。姚望拍了拍那位醉酒顾客的肩膀,笑盈盈地说:“张总,我表妹有什么招待不周吗?今晚的消费免单好了。”
那位叫张总的人的脸上立刻露出谄媚的笑,连忙说:“哪有的事,我夸你表妹长得好看呢。”
刘致致选择在酒吧上班,对此,何夕一直颇有意见。刘致致没有告诉何夕她要替母亲偿还债务的事,她给何夕的理由是:她需要在酒吧了解人间百态,以帮助她的小说创作。何夕对刘致致说:“酒吧里有坏人。”刘致致对何夕说:“可我不是坏人。”
十月的一天傍晚,林婧来到酒吧。她没有要酒,只是点了两杯红茶,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刘致致。林婧邀请刘致致在桌子对面坐下,她的表情忧虑。她说:“致致,我想和你说说话。”刘致致以为林婧又在为云帆的事伤心,她单手拖住下巴,歪着头微笑看向林婧,准备倾听林婧诉说心事。林婧意味深长地问:“要是哪天别人拿走了你心爱的东西,你会恨她吗?”
刘致致生而善良,但她并不愚笨。她知道何夕喜欢林婧,也知道自己将何夕推向林婧,便是将何夕推离自己。云帆的事是林婧的伤口,也是她与何夕的伤口。她向来尊重何夕的选择,而何夕如果能治愈林婧,她愿意承受失却何夕的伤痛,因为她自身的破碎家庭带给她的伤痛,让她比常人更能够承受伤痛。她时常觉得自己的命运与云帆的命运相似,残酷命运让云帆倾心死亡,但残酷命运让她学会坚强。刘致致觉得,要是林婧做出什么无可挽回之事,那她与何夕之间的哀伤,将会永恒而不得磨灭。实际上,在林婧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刘致致是有所预料的。不久前她去找林婧与何夕,三人一起吃饭时,何夕先给林婧夹了一筷子菜,随后又慌忙给她夹了一筷子同样的菜,饭桌上的气氛一度变得十分尴尬。这件事就像,何夕先送林婧一盆白色风信子,随后又送她一盆白色风信子。此刻,她看着林婧忧虑的神情,不禁有些心疼,她说:“林婧姐,你在我心里从来不是别人。”
冬天又来临,2012年的最后一个月。何夕夜半醒来,听到淋浴间里传来漱漱的水声。林婧常常会在深夜洗澡,何夕是知道的。但这次那漱漱的水声,持续近一个小时还没有停。何夕愈发觉得不对,穿好衣服走到盥洗池前,盥洗池里躺着一只破碎的酒瓶。他轻敲淋浴间的门,唤林婧的名字,门内没有回应,只有漱漱的水声。何夕推开门,看见林婧侧身面向自己,她低着头,赤着身子蹲在地上,背靠冰冷的墙壁。花洒的水注从空中落下来,落在林婧湿漉漉的头发上,她像是在水注中睡着了。何夕将淋浴关掉,林婧仰脸看他,她脸上满是水珠,那些水珠里应该有泪珠,因为何夕听到她抽泣的声音。何夕无心顾及别的,他将林婧抱起来,抱到她卧室的床上。何夕将卧室的空调调至最热,找来毛巾擦拭林婧的身体和头发。他帮林婧擦拭身体的时候,林婧像是昏迷了一样。第一次,林婧的整个身体裸露在何夕眼前,何夕的身体固然是有反应的,但在此情境下,他并无非分之想。他用被子盖住林婧的下身,又找来一件睡衣为她穿上。他扶她倚靠在床头的靠背上,拿来吹风机为她吹头发。吹风机在静夜里发出呼呼的声音,听起来很暖和。何夕将林婧的头发吹干了,却没吹干她脸上的眼泪。他坐到床沿,让林婧靠在自己怀里。他闻到她的发间有淡淡的玫瑰花香,她喜欢玫瑰,却从来没有人送过她一支玫瑰。后来,何夕也落泪了,他感觉自己的心生生作疼,却又无能为力。他听见林婧低声说:“我梦见云帆死在我怀里,好像我杀了他。我梦见我满手是血,我像疯了一样地在刨一座坟墓。我惊醒后去喝酒,酒撒在我手上,正像梦里那鲜血。”
何夕伸手抹去林婧脸上的眼泪,林婧浅笑着说:“你也哭了,让我尝尝你眼泪的味道。”
说着,他抱住何夕的脊背,闭着眼靠过来,吻在了何夕眼睛上。她吻着吻着,嘴唇下移,去找何夕的唇。何夕似乎听见自己全身的血脉如同沸腾的水一样滋滋作响,而他心中的那片湖泊,在此刻无限漫延,像要扩大为一片海洋。林婧没有拒绝何夕的双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游走,她躺下来,将自己的衣服解开,将何夕的衣服也解开,她让何夕贴近自己,以温暖自己冰冷的灵魂。她的身体很空,灵魂也很空,她需要何夕帮她填满。何夕曾经幻想过这一刻,这一刻真的到来,幻想实现的欢愉,远胜过肌肤相亲的欢愉。这是他们彼此的初夜,他们生疏,他们也勇敢,他们充满渴望,他们也充满痛苦,他们的交 欢是一个问询,他们的交 欢也是一个答案。
很快天就亮了,是个晴天,晴天的晨光从两片窗帘的缝隙间照进来,正好落在桌上并排放置的四只小熊身上。
时间来到2013年,刘致致很少再来林婧租住的房子。发生这一变化的具体时间界点,是何夕去了刘致致的公寓一趟。那天,何夕送了刘致致一本书。何夕将书递给刘致致时,他问:“致致,我会得报应吗?”何夕走后,刘致致锁上门嚎啕大哭。何夕的问题让她明白了一切,一切都不是从前了。刘致致一边哭,一边找来水果刀,将书的封面翻开,在书里割了个坑,坑的形状是心形。当晚,她将书给何夕送了回去,她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入屋内。
直到秋天到来前,刘致致只去了何夕与林婧住处一次,那天她去看小白,小白是何夕为林婧买的一只萨摩耶。何夕与林婧逛街,两人走到宠物店里,何夕看见林婧抚摸小白时露出纯粹而不带伤痕的笑容,便鼓励林婧将小白带回了家。刘致致去看小白,她在小白身上看到了阿兰的影子,她希望小白能与何夕一起,慢慢治愈林婧。但小白来到家后,林婧对何夕喜怒无常,对小白也喜怒无常,她无法照顾小白,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但她与何夕偶尔牵着小白在江边的堤坝上散步时,她的脸上会扬起久违的笑容,而隔岸青山上的夕阳,正托起一色长天的美好。
六月,何夕毕业了。他没有找工作,他想继续陪林婧一段时间。如今,林婧依旧饮酒,还是反复温习云帆的日记,云帆的日记就像是她戒不掉的某种瘾,让她痛苦,也让她麻木。有时她在夜里看完云帆的日记,会径自凝望窗外,何夕问她在看什么,她说:“我在看远处的黑暗,云帆好像在那黑暗里等我。”何夕听到林婧这样说,心如刀绞,但他只字不语,他生怕林婧真跳到那黑暗里去。他们的关系有时很近,有时很远。下雨天,何夕坐在沙发上,林婧则躺在何夕腿上,两人用客厅的电视看电影。偶尔,林婧喝酒喝到微醺,会让何夕陪她一起喝,两人喝着喝着,便开始亲 吻,开始做 爱。林婧不时会陷入情绪低谷,会撕书,会摔东西,甚至会咬何夕,会将何夕赶出自己卧室,两人分房而睡。
就这样彼此耗着,彼此折磨着,直到痛苦积聚爆发。2013年10月17日,初秋的深夜,何夕从睡梦中醒来,看见林婧端坐在靠墙的书桌前,背对着他。林婧在凝神阅读电脑屏幕上的文字。何夕走近她,双手放在她肩上,轻声问:“这么晚了,在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