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婧将何夕送至他家楼下,何夕竟然问林婧是否想去家里坐坐。林婧脸上浮起复杂的神色,她难过地说:“替我向致致问好。”何夕将车门关上,林婧摇下车窗,又说:“帮我告诉致致,她的《云山以南》写得很好。”
刘致致今天没有上班,她见何夕推门进来,一如往常地走过去拥抱何夕。她靠在何夕肩上很久,像在认真嗅闻什么气味,她问:“谈成了吗?”
何夕摇了摇头,显得有些疲惫。他走进卧室,准备换下穿了三天的衣服。何夕脱下衬衫时,刘致致正好站到了门边。刘致致看见何夕肩膀上的血红牙印,在一瞬间,她的眼里仿佛有花朵凋谢的感觉。她并没有感到晴天霹雳,似乎那血红牙印所意味发生的事在她的意料之中。刘致致是故意不陪何夕与林婧去云山的。她不去哪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其实于她而言,请个假也太容易了。刘致致把何夕与林婧的云山之行当做一种试探,试探不成,便是成全。现在看来,试探真的成为一种成全。刘致致知道,她与何夕以及林婧之间,情爱终有尽头,不如让这尽头早点到来。
何夕穿上一件干净衬衫的时候,刘致致走到何夕身前,自上而下、一颗一颗将何夕衬衫的纽扣扣上,与林婧昨晚解开何夕衬衫纽扣的顺序正好相反。刘致致用力掐了下何夕肩膀上有牙印的地方,她眼眶模糊,失望地问:“何夕,疼吗?”刘致致没有等何夕回答,径自走向了客厅。刘致致在客厅抚摸小白的脑袋,在小白脖子上套上绳子。何夕跟到客厅来,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只唤了一声:“致致。”
刘致致牵着小白走向门外,回头说:“我带小白出去走走,你留在家里吧。”
她牵着小白在小区内的人行道上散步,小白很开心,小白没有发现她在流泪。还好天已经黑了,偶尔有行人看她,但行人也只是看看。她牵着小白在路边的一张木椅上坐下,小区里很热闹,头顶也是满天星辰。这时小白才知道她哭了,小白站在她身前摇尾巴,用鼻子触碰她的膝盖,发出呜呜声。除此之外,小白也没有别的办法。
到今年九月份,刘致致遇见何夕就是九年了。九年之久,刘致致无须自问自己是否爱何夕,也无须怀疑何夕是否爱自己,可这人生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她有时候想,要是云帆还活着就好了。云帆要是还活着,生活该多么顺遂又精彩。她依然无法忘记2013年初秋何夕醉酒的那个夜晚,她始终觉得那个夜晚她做得不够好,她不该带何夕回自己公寓,不该错误理解林婧发来的那六个字。关于林婧残疾的左侧小腿,她不免觉得自己也有责任,这让她认为林婧的人生更需要何夕的照顾。她发现何夕与林婧在一起未必不及与自己在一起快乐,而她最终不过是希望何夕快乐。
小白似乎无法安慰刘致致。小白在木椅旁站得久了,蹦来蹦去,想挣脱绳子去别的地方。兴许是它想回家了,兴许是它饿了。刘致致情不自已,无心顾及别的,她不觉松开了小白的绳子。她把头埋在膝盖上放声哭了出来,身体不停颤抖。她哭了许久,眼泪把裤子打湿了一大片。一场撕心裂肺的哭泣,像是把九年时光都流干了。她哭得累了,她才想起小白。她起身去找小白,沿着小区内的那条人行道走了两圈,没有看见小白的身影。她有些慌了,开始一边走一边喊,一边喊一边哭,可是小白没有应她。她心急如焚,掉着眼泪向行人问询小白的踪迹,行人都连连摇头。后来,她碰到下楼来寻找她的何夕。何夕看见刘致致伤心欲绝的样子,才知道事情有多糟。刘致致顾不得让何夕安慰自己,而是让何夕陪自己一起寻找小白。
他们找了很久,在小区内找了一阵后去小区外找,在小区外找了一阵后又返回小区内找。最后,他们在一栋居民楼的墙角处找到了小白。小白躺在一株柳树下,小白奄奄一息。何夕抱着小白冲到小区外的一家宠物医院时,小白已经闭上双眼睡着了,小白死了。那个曾带给他们无数温暖和欢笑的小白,永远离开了他们。再多的眼泪决堤,也不能让小白再活过来。
小白误食了小区物业人员投放的鼠药,小白是被毒死的。没有人知道小白走的时候有多痛苦,也许小白走的时候,就像做了一个再也不会醒来的梦吧。林婧联系相关机构处理了小白的尸体,带回一个白色的瓷器。他们将小白撒向了河里,连同那个瓷器也沉入河里。对于小白的死,刘致致与何夕,还有林婧都没有任何抱怨,他们只是伤心。伤心久了就是伤痕,这道伤痕将会存在很久。
刘致致将家里另一间卧室的床铺好了,接下来的日子,她让何夕与自己分床睡。但两人仍旧经常聊天,也一起吃饭。不久,刘致致也辞职了,她不喜欢也不擅长她的那份工作。至于下一份工作做什么,她暂时还没有想好。刘致致闲下来后,开始创作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何夕没有说要去林婧的咖啡店刷杯子了,他开始投递简历找寻工作。很快,他又收到了一个面试机会。就在何夕去面试那天,刘致致收拾好一个行李箱,离开了山城。她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打电话联系快递员上门取件,将不久前买的那套纯白色婚纱邮寄给了林婧。另外,她还在客厅的餐桌上给何夕留了一封信。
刘致致乘坐一列班车去往岭县。七年之前,她也是乘坐一列班车来到山城的。刘致致坐在班车上凝望窗外,在时间的长河里,车窗外一幕幕后退的风景与七年前相比几无变化。可她的人生,却是变得太多了。班车驶过一座大桥时,刘致致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邮件消息。邮件是某家出版社的编辑发来的,编辑告诉她,出版社决定出版她的《云山以南》。
刘致致来到草街上时,看见父亲门店的招牌已然变了,父亲现在经营一个杂货铺。刘致致走进店内,父亲迎了上来。父亲更显苍老,但满脸微笑。父亲走过来接过刘致致的行李箱,刘致致像每次回家时那样,依然对父亲说:“爸,我回来了。”
父亲将刘致致的行李箱放进她卧室,转身去了厨房。刘致致去拉房间的灯的拉绳,灯倏然亮了,灯不再像以前那样亮不起来。而且灯的灯光变了,不再是昏黄色,而是亮白色。因为灯泡换了,灯泡换成了白炽灯。刘致致走回客厅,父亲已将热腾腾的菜摆上餐桌,全是她小时候爱吃的菜。她与父亲坐下吃饭,相谈甚欢。斜阳的光正从客厅的一扇窗户里照进来,打在茶几上的几颗红色苹果上。
次日下午,刘致致来到永安中学。正值暑假,永安中学的校门锁着。刘致致在校门外久久站立,她看见宏熠楼,看见宏熠楼教室外的长廊,何夕曾与她站在长廊上,看着宏熠楼下的白玉兰聊天。她看见足球场,何夕曾与她站在足球场上宣誓。她看见足球场外那条红砖铺筑的路,何夕曾牵着她的手从上面走过。她看见篮球场,何夕曾在那里奔跑如风,挥汗如雨。她看见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草每一木,都与自己有关,都与何夕有关。
刘致致离开校门,踏入青草离离的土地。她沿着校园的围墙走,去寻找那棵花红树。当她到达记忆中那个位置时,花红树不见了。花红树被砍了,土地里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桩。树桩周围的青草疯长,青草的茎叶高过了树桩。她走进那树桩,树桩上已长满青苔,花红树好像已经被砍很久了。她不知道花红树为什么被砍,也许是因为花红树挡住了校园内的阳光,也许是因为校方发现了有学生从此处翻墙,也许有开发商想要开发她脚下的那片土地。然而花红树终究被砍了,砍掉了她刻在上面的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像砍掉了她的青春,也像砍掉了她的爱情。刘致致蹲在树桩上哭了,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树桩上。她的眼泪太多,多得好像流不尽;可她的眼泪又太少,少得无法滋润那棵花红树桩,以让它重新长出新枝,重新开花结果。
哭红了眼的刘致致离开花红树桩,去到水街的南乡。南乡的老板还是那个老板,店内的装潢也几乎没有变,只是多了一面许愿墙。刘致致点了一份洋芋花儿,洋芋花儿焦黄嫩脆,还是原来那个味道,鱼腥草粒幸福着她的味蕾。可洋芋花儿又有些不一样,她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刘致致吃完洋芋花儿,走去许愿墙边。她撕下一张淡蓝色的心形纸,还是写下那行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站在凳子上,将心形纸贴在许愿墙最高的地方。她希望南乡不要像花红树那样,她希望南乡永远存在。
刘致致来到三味书屋,江烨看见她,笑盈盈地从收银台后走出来,他说:“好久不见。”
江烨已很有些父亲的样子,平整的纯白色衬衫束进黑色的西裤里,头发是向后梳的,露出高高的额头,脸上蓄满胡子。刘致致对江烨微笑,江烨问:“你把远方带回来了吗?”
刘致致无奈地说:“远方本就属于远方,怎么能带回来呢。”
江烨又问:“那你的梦想呢?”
听到这个问题,刘致致面漏喜色,她说:“我想,你的书店里很快就会有我的书了。”
一位小朋友从书店靠里的地方跑出来,江烨将小朋友抱起,他幸福地对刘致致说:“这是我儿子,他叫江煜。”
刘致致摸了摸江煜的脸颊,江煜的脸颊细腻而柔软,给她一种很快乐的感觉。她与江烨又寒暄了一些境况,便独自去书店内逛了逛。她在书店内看见一些她曾经读过的书,固然不是同一本了,但还是那些书。刘致致逛完书店,走到收银台与江烨告别。江烨顺手从电脑桌上拿起一本书送给刘致致,好像他早就准备好了那本书。
刘致致拿着江烨送的书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本书有一个鼓舞人心的名字,叫做《以箭为翅》。
2016年7月,刘致致母亲出狱了。刘致致和父亲一起去监狱接母亲。父亲穿得很整洁,脸上的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头发像是刻意梳理过。母亲从监狱里出来,父亲上前拥抱了母亲。时光在母亲脸上留下痕迹,母亲看起来老了一些,但母亲脸上没有当年的那种戾气了,是一种很平和与谦恭的神态。母亲看刘致致的眼神,既负疚又欣慰。母亲觉得对不起刘致致,但她看着眼前亭亭玉立、脸上洋溢着善良与自信的女儿,又感到宽心。同时,母亲也有几分自豪,因为她女儿的人生尽管荆棘丛生,但女儿依旧像不羁的野花一样盛放。母亲决定在余生里好好活着。
回到家里,刘致致拿出早已为母亲准备好的一套干净衣服。母亲去卫生间洗完澡后,在家里四处看了看。家里有了些变化,家里新买了电视机,墙壁重新粉刷过,沙发也换了,但那台老旧的缝纫机还在刘致致的卧室里。母亲抚摸缝纫机的滚轮,她心里想,这个家还是她的家。而后,母亲走进厨房,与父亲一起做菜。时间仿佛具有巨大的力量,让父亲与母亲的前嫌尽释。刘致致倚在厨房的门边,看见父亲与母亲甜蜜而融洽,就像一对新婚的夫妻。没过多久,一桌热腾腾的饭菜便做好了。那是岭县这座小城里,很幸福的一顿午餐。
之后的一段时间,刘致致在家写作。她在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上写作,用的是林婧送她的那台轻便的笔记本电脑。偶尔,刘致致也去逛逛街,去永安河边吹吹风,去三味书屋看看书。人们都说丽江很美,刘致致也想去丽江走走。刘致致转了几趟车来到丽江,走在美丽的古城小道上。她看见一家清吧,那间清吧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她走进清吧坐下,凝神望着清吧外的一渠河水发呆。忽而,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转过脸,看见一位面庞清秀的少年。少年暖笑着对她说:“嘿,我是小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