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怡睁开眼睛,看到一片玉兰花瓣落到车窗上,又一片,又一片,一共三片。
三片花瓣在车窗上摇曳着,舞动着,仿佛海浪里的白色贝壳。
外面是曲折萦回的山路,绿得惊人的山坡,山坡上有几株荼蘼的白玉兰。远处是漫长无垠的海岸线,海岸线的内侧露出几角灰蓝色的屋檐和几丛绿树,应该是个小山村。
她想起那就是自己的故乡。
思维像拼图似的慢慢拼凑整齐,她想起自己开了十几小时的车,可能太过疲劳,竟然在车上睡着了。最后的记忆就是这片山坡和这个小山村。
发动机已经熄火了,幸好油还够用,不然就麻烦了,那小山村看起来很近,走起来却很远。
一想到那个小山村,她的心情又变得平静和愉悦,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欣怡打开车窗,混合着玉兰花香的风吹拂着她的脸,温暖懒散的阳光照耀着她的眼。她有点后悔,应该早点回来。
她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显示屏,已是下午四点四十二分,最后一次看显示屏时好像是四点半左右,当时想着一气开进村里。
看来也没有睡多长时间,但精神却很好。
发动机再次响起来,白色的汽车沿着山路驶向那个小山村。
看到的一切都让她愉悦,这里的变化不大,只是公路更宽了些,天空和大海的颜色似乎也更深了一些。
记忆中的故乡,每一天都是晴朗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温暖的笑容。
汽车转了个弯,欣怡看到路边站着个身材高挑的黑衣女郎,穿着黑色皮风衣,戴着黑色的“S”形大礼帽。开始欣怡并不在意。
那女人右手把风衣的下摆按在腰间,露出修长结实的右腿,肌肤白得简直刺眼,覆着黑玻璃似的丝袜,繁复缛丽的蕾 丝袜筒里插着一枝火红的石竹花。
那就像一件艺术品,很做作,也很美。
欣怡不由得停住了车。
这人有毛病吧?这都是黑白片里的过时套路了啊!
欣怡把车倒回到黑衣女郎身边。
黑衣女郎的肩膀和胯部都比一般女人宽厚得多,但是却很窈窕,因为她的个子更高,她脖子上系着个血红的镶钉项圈,穿着双六寸跟的红底高跟鞋,戴着黑色的皮手套,背着一个黑旅行包和一个很长的画筒,正低头看着手机,漆黑的风衣上沾着几片花瓣。
欣怡觉得她就像一棵黑色的树,缀着几朵鲜红刺眼的花。
欣怡摇下车窗,问:
“请问……需要搭顺风车吗?”
黑衣女郎抬起头,她戴着副老式圆框墨镜,鼻梁高挺,下巴尖削,脸色苍白,嘴唇丰满得过分,红得刺眼。欣怡觉得她可能整过容。
“我去下面那个小村。”黑衣女郎指着欣怡的故乡,“小姐姐能不能载我一程啊?”
她的声音既甜腻又沙哑,透着股轻浮懒散的味道,像是一只没睡醒的猫。
欣怡对这女人有一点紧张,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请上车吧,正好我也去那里。”
“那谢谢了,小姐姐真是人美心善啊。”
黑衣女郎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位置上,浓郁的香气立即像蒸汽似的充盈了车厢。
欣怡忍住没有开车窗。
黑衣女郎把头靠在靠背上,把墨镜拉到鼻尖上,露出一双异常明亮湿润的琥珀色的眼睛,右眼旁边是艳丽的刺青,仿佛是某种奇怪的花。
她的风衣竟然只系了两个扣,领子却是大V领,风衣背后开了个心形的大洞,将她的几乎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欣怡看到她的后背、脖子、锁骨和大腿上也有刺青。
“打扮得一股动漫风,还穿着高跟鞋走远路。”欣怡想,“还好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路上也有行人。”
她有点不喜欢这女人。
“我叫花十三娘。”黑衣女郎说。
“像是个网名,不过如今也有父母会给孩子起些乱七八糟的名字。”欣怡想。
“我叫欣怡。”她没有说自己的姓氏,“你是旅行的?”
“算是吧。”花十三娘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多年来都在闲逛,风景好就多住两天,风景不好就扔块石头走人。”
“你的人生一直都在路上啊,像你这样应该开个车啊。”
“买个车,又要找停车场又要防剐蹭又要防小狗尿尿,想想就头痛。我最怕麻烦,不想要任何多余的东西,如果警察叔叔不抓的话,夏天我一定光着身子上大街。”
“那你肯定没结婚喽。”
“对,婚姻,儿女,爱情,友谊,工作,房子,都不要,都是些乍看上去很好实际上很讨厌的东西。”
“你还真是洒脱啊。”欣怡看着面前的山路,“不过靠什么支撑这样的洒脱呢?”
“直播带货。”
“你是网红?”
“不算红,黑粉到不少。”花十三娘咧开嘴笑了笑,牙齿白得过分,仿佛刚做了洗白。
欣怡觉得她笑的时候还挺爽朗的。
“你直播带什么货?化妆品还是衣服?”
“内 衣,丝袜。”
“啊?这……”
“我又不露点,偶尔说点骚话,尺度还不如说相声的。”
“那,那你一定赚钱很多吧?”欣怡瞄了她一眼,觉得这身材怎么看都太夸张了,可能做过填充吧。
“不算多,一月一两万吧,够我颓废度日了。我太懒散,不是很会带货,其实收入有一半靠卖原味,嘿嘿。”
“原味?是瓜子吗?”
“就是穿过的丝袜、内裤什么的啊,有时也有人想要卫生巾、高跟鞋以及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味道很好的,清新怡人,绕梁三日,广受五星好评呢。你想要吗?我的老客户里也有几个小姐姐的。”
“我没有这种奇怪的兴趣!”
“偶尔尝试一下新鲜事物也不错的,也许能开辟全新的人生境界呢。”
“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卖给根本不认识的男人,让他们去做可怕的事情,这不是很不道德吗?”
“有什么不道德的?他快乐,我也快乐,又不碍着谁,道德就是让人不快乐的吗?”
“这只怕已经……涉嫌提供色 情服务了。”
“本来早晚都是扔掉,让它们发挥余热造福群众不好吗?我也没有伤害谁,让几个苦闷宅男快乐一下不会怎么样的,还有好多人从中找到了生活的希望呢。各种坏蛋多的是,偏偏来管我一个命运多舛的凄苦女子。”
“不过有人觉得这是不劳而获啊。”
“此乃顺应时代潮流,劳动是手段,不是目的,人活着是为了舒服,不是为了折腾。在一百年前的人看来,现在的工作除了种地当官之外都是不务正业。”
“完全是胡说八道!”欣怡想。
她有点反感这个女人,没有正经工作,衣着粗俗暴露,靠着出卖色相赚钱谋生,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对自己的人生毫不负责。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简直是对勤劳善良的侮辱。
其实她不是个爱和陌生人说话的人,也不会和人争辩抬杠,但今天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了这么多话。
“也许还从事其他下流勾当。”欣怡想。
“你是干什么的?”花十三娘问。
“一般办公室文员。”
这时汽车进入了一个下坡急转弯道,欣怡刚要减速,花十三娘却忽然大喊了一声:
“你看那有头驴,还挺可爱的!”
她的目光不由得转过去,路旁的山坡上果然有头黑驴,正一边嚼着草一边看着她们,不过一点也不可爱,神情还有些居心叵测的感觉。
她忽然想起忘了减速,汽车正顺着山路,飞速向下行驶,驶向悬崖。
她急忙踩刹车,车轮发出一声哀嚎,车子猛地横过来,她的身子撞到了车门上。
灵魂仿佛都飞出了车外,过了一会,她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车子还在路上,车轮距离崖边只有毫厘之差。
“你以前没有见过驴吗?” 欣怡忍着怒火。
“好久没见了忍不住有点激动,对不起,请恕小妹无知,饶了我吧。”花十三娘双手合十,做了个求饶的姿势。
“没事,这是山路,一定要小心的。”
其实欣怡真的很想把她一脚踹下去。
过了急转弯,路就变得平坦笔直,汽车驶进了她的故乡。
小村横跨公路两侧,斜倚在山坡上,仿佛一块虽然古旧但依然华丽的毛毯。一片片灰蓝的屋檐,一缕缕淡淡的炊烟,满是老树、小溪、石板路和小桥,街上很干净,只有几瓣落花和几个神情松散的老人。小村的末端一直延伸到沙滩上,沙滩上搁着一艘破船,附近有几个孩子和几条狗在奔跑。
已是傍晚,小村被夕阳染成了橙黄色,仿佛一幅古画。
“不错的地方嘛。”花十三娘伸了个懒腰,忽然指着车旁的一块石碑,“不过这名字有点吓人啊。”
石碑上刻着两个斑驳的隶书大字——“蒿里”。
“这村子一直就叫这名字,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欣怡说。
她把车停在村头的如归旅馆前面。
如归旅馆是座仿古小楼,周围萦绕着一圈老松树,房子和树都比记忆中更老了一些。
“这是村里唯一的旅馆,你晚上就住这里吧。”欣怡说。
“好。”
花十三娘背上旅行包和画筒,走进了旅馆。欣怡觉得那画筒里装的不像是画布,看上去似乎很重,而且她也不像个画画的人。
欣怡却没有什么可背的,只是提着自己的挎包走进了旅馆。
旅馆大厅里的布置几乎和以前一样,地上铺着老青砖,墙上挂着几幅仿古字画,楼梯旁有座人造瀑布,池塘里有几条肥大的锦鲤,正中是几排老榆木的饭桌和椅子。这布置现在看有些土气,但却让她心静。
柜台后是个白白胖胖的老太太,穿着丝绸的绣花裤褂,正看着手机。欣怡记得她姓王,自己以前叫她王阿姨。当年王阿姨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人,人也很热情,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围着她转。
她想王阿姨已经不记得自己了,毕竟她早已不是孩子了。
“欢迎两位美女,单人间一百文,双人间一百八十文,夫妻间二百四十文,饭钱另算。”王阿姨笑着说,她瞄了瞄花十三娘,“你这个嫚可真高真壮,是运动员吗?”
“不是运动员,不过也经常做一些促进社会和谐的剧烈运动,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