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一共有九间客房,排列成一个狭长的“回”字,地上是黑红色的地板,墙上嵌着水墨画,电灯都套着灯笼形的罩子。东面是201房间,北面是202、203、204、205,西面是206,南面是207、208、209,楼梯在209和201中间。欣怡住在205房间,花十三娘住在204房间。欣怡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和这个女人打交道了。
客房里弥漫着种久违的老房子的味道,陈设都很旧了,但都干净整洁,床单被褥雪白无瑕,墙上挂着一张电影海报,一切都让人感到温馨和安全。
她推开窗子,看到夕阳正缓缓坠入大海,海面上满是颤抖的金光,沙滩也被染成了金黄色,那几个孩子和狗却还不肯回家,坐在破船上,摇头晃脑地看着夕阳和大海。
自己以前也经常在那沙滩上玩到天黑,也经常就那样看着夕阳和大海。
应该早点回来的,已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想到回来?
似乎只是在脑中闪了一下,然后就不顾一切地回来了。
欣怡锁好门,走出旅馆,走到了蒿里村的街上。
这时天将黑未黑,路灯已经亮起,两侧的房子里传出了饭菜的香味,有些人还在街上徜徉,像是些来旅游的外地人。
她想找到外婆住的那座老房子。
村子的布局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一切似乎很熟悉,仔细看却又很陌生,有些人似曾相识,却又不敢相认。
她停在一棵老槐树下。
记得外婆家门前也有一棵老槐树,春天的时候,外婆会用竹竿打下一串串的槐花,给自己做槐花饼吃,当时觉得一点都不好吃,为了安慰外婆才勉强吃一点。那时外婆的关节炎已经很严重了,做饭很吃力。
现在槐花还没有开,眼前的也不是外婆家。
泪水忽然涌上了眼眶,她几乎就要哭出来。
“闺女,你以前在这里住过?”有个人问。
她转过身,看到身后站着个老人,身上穿着粗布褂子,手里拄着根青竹杖,满头白发在脑后系了个小马尾辫,眼神却清澈得像个年青人。
“我记不清了,以前我在这村子里住过,但是不记得是不是这座房子了。”欣怡说。
“你是这村里的人?”
“算是吧,小的时候,有时父母太忙,就把我送到这里的外婆家。”
“你外婆对你很好吧?”
“当然,但我那时很任性,总是不听她的话。”
“我已经八十七岁了,到现在也还清楚记得我的外婆的样子。想起她时,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说起来,这世上记得她的人,可能也就只剩我了。等我哪天死了,就没有人知道她了,她就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就像从未活过一样。”那老人笑着说,那双眼睛让欣怡想起刚才海面上的夕阳。
欣怡的泪水蓦地滑落。
“有时候想着,为了让她在这世上多存在些日子,我也得使劲活啊。可是不管怎么想,关于她的很多事还是忘记了。”
“那该……怎么办?”
“没法办啊,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过来的,自打有人以来,这个地球上不知埋了多少想念和不舍呢。”
欣怡想着那老人的话,心里轻飘飘的,轻得仿佛要浮上夜空,融入月光和群星。
当她猛地回过神来,却发现那老人已不见了。
她抬头看了看树丛,槐花还没有绽放。
欣怡走回旅馆,走进自己的房间,推开卫生间的门。
卫生间也是仿古的,四壁是天青色的瓷瓦,榆木架子上放着浴衣和洗漱用具,只有一个浴缸、一个马桶、一个洗漱台和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脸。
镜子里是个细长清瘦的女人,面色苍白,神情有些憔悴。
这就是自己吗?
她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是这个样子,那么自己又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试着笑了笑,然后转身关上门,插上了插销。
她抱着胳膊,慢慢坐进浴缸里,热水慢慢漫过她的双腿,她的腰胯,她的胸部,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愉悦和疲惫像海潮似的涌上了身体。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浴缸的沿上。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自己的皮肤似乎又松弛了一点。不仅是脸,身材也变得松松垮垮的,皮肤的纹理中泛着病态的灰白,这几年她甚至不太敢看自己的裸体。以前她也曾是很多人的女神,怎么才三十一岁,就变成了这样?
她又想起花十三娘,那女人的身体看上去紧绷绷的,又强壮又健康,应该经常运动吧,每天也都保持着休闲的心情,完全不像自己。
她忽然觉得花十三娘的话也许有一点道理。
大学毕业后就不锻炼了,许多兴趣也都远去了,工作仿佛一个寄生虫,慢慢侵蚀着她的一切,侵蚀着她的时间,她的爱好,她的心情,她的自我,直到成长为本体,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寄生在工作身上的虫子。
她一直看不起直播网红,她觉得这些人就是网络乞丐,好吃懒做,靠着耍嘴卖贱赚钱。现在想来,自己何尝不是一个乞丐,不过是用一种更传统更委婉的方式乞讨,讨好着社会组织里的头面人物,违心地满足他们的要求,想从他们手里获取一个更高的职位,增加一些工资,手下可以有几个人使唤,然后就是退休,等死。
最可恶的是,自己赚钱还没有人家多,没有人家轻松。
以前她憧憬的工作不是这样,那应该是一种虽然艰辛但令人愉悦的奋斗,每天都充实、丰富、有挑战性,每天都可以提高自己的见识和能力,每天都仿佛在攀登一座高峰。现在的自己,却更像在沼泽里徘徊。
工作究竟有什么意义?还没想清楚,就过去了很多年,只是一些布置会场、上传下达、编写讲话材料之类的事,仿佛在对着镜子跳拙劣的舞蹈,对自己,对社会,究竟有什么意义?就是这些破事,耗尽了自己的青春、热情和美貌。
这世上没有分析过三遍还能保持高尚的事情。
她越来越困倦,她觉得自己可能睡着了,也可能没有睡着。
忽然,她听到一声“吱嘎”。
她睁开眼,看到卫生间的门开着一道缝隙,门销被推到了一边。
她看着那道缝隙,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门是从里面销死的,怎么可能被人从外面打开?
卫生间很小,只有一个浴缸、一个马桶、一个洗漱台、一面镜子,一切都没有动过的痕迹。她抬起头,塑料天花板完好无损。
刚才是谁?
外面有脚步声,那脚步声忽而很重,忽而很轻,忽而很慢,忽而很快,听上去不像是人,更像是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