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母亲的结缘来自一颗柳树。
我父亲年轻时也算帅小伙,除了个头不够高这点遗憾,还挺受姑娘们欢迎,可是父亲眼光高,东家姐姐西家妹妹都不在他眼里。
那天应该是一个艳阳天吧,父亲拉了架子车去磨面,磨坊旁边有一棵大柳树,树荫挺密,两三个姑娘在那歇息。父亲没好意思往那凑,可是又实在羡慕那柳荫,就时不时往那柳树瞄一眼,这三瞄两瞄的,他的心就不静了。
我母亲正坐在一个砖堆上,仰着脸和她的同伴交谈,阳光透过树荫照在她的脸上,和着她恬静的笑容,一下就击中了父亲的心。他觉得自己的春天来了,仿佛看到不知名的花,一小朵一小朵地开了,花香四溢。
父亲眼巴巴地看着,身上脸上一阵阵发烫,烫得像生了病。还有好心的老大爷过来问:“小伙子,没事吧,要不弄口水喝喝?”父亲一看有人挡住了视线,恍恍惚惚很不耐烦,等到父亲终于从恍惚中挣脱,再看向那姑娘时,却发现柳树下已经空无一人,顿时心里像是泼了一盆凉水,哪哪都凉嗖嗖的,刚刚开了的花又一朵一朵迅速地蔫了。
父亲耷拉着脑袋回了家,还挨了奶奶一顿揍,因为,他把磨面的麸子忘在了磨坊。那时候麸子可是好东西呢,做粬用来发面蒸馍,喂鸡鸭,家里那头骡子还指着这麸子改善生活呢。
这一揍可就把父亲揍趴下了,躺床上两天没吃饭。我奶奶以为是自己下手重了,又是心疼又是内疚,把珍藏了好久的鸡蛋都拿出来做病号饭了,可父亲还是蔫了吧唧的,我奶奶就回过味了,这小子八成是有心事呢。
那时候我大姑和父亲关系最好,就被派过来做打探员,等到父亲磨磨唧唧地说出口,一家人总算明白了原委,可也没啥办法呀,不知道姑娘的姓名,所在的村子,往哪给他找人去呀。
后来父亲又去大柳树那晃了几回,巴望着能再看到中意的姑娘呢,每次都是满怀希望而去,带着失望而归。
就这么着过了两三个月吧,一个赶集的日子,转机来了。
那天父亲好像有点倒霉,大早上的身上落了鸟屎,就捡了一块土疙瘩向那鸟投去,鸟没投住,倒是散了我奶奶一身土。奶奶扯长了声音吆喝:“兔崽子,这是又弄啥咧,好好的喜鹊鸟,你投它干啥,没事去把那担子稻子弄集市上卖去。”
“还喜鹊咧,也没见啥喜事,倒是落一身鸟屎。”父亲一边嘟囔着,一边担着稻子到集市去了。
那天是个阴天,就像父亲的心情一样,心情不好,自然说出的话就不好听。不一会儿,一个买稻子的就看不惯了,“你这小伙子,这是吃了枪药了,咋谁都不对你的眼呀。”
“咋了,我就这样你爱买不买。”
那人也是个不肯吃亏的,三言两语俩人就吵起来了。不一会儿,这周围就围了一个大圈,正在唇枪舌战之中,父亲的眼神不知咋那么一扫,就看到他心心念念的那姑娘在人群外围站着呢,那神情分明是看不上他。一个大小伙子,就这么着跟人家吵架,搁谁家姑娘也看不上啊。父亲一下呆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心里一阵热一阵凉的,晕晕乎乎傻不拉几地站在那,还把周围的人下了一跳。
“这小伙莫非有病?赶紧走吧,可别再刺激人家了。”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眼看着那姑娘也要转身随同伴而去,父亲心里那个急呀,也不管自己的稻子了,窜出来几步就到了姑娘跟前。
“那个,那,谁,你……”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
“神经病吧,快走快走。”俩姑娘慌里慌张地跑走了。
父亲站在原地,心里哇凉哇凉,好不容易遇见了,又给人留下这么个印象,估计这梦是圆不了了。
“嗨,表弟,看上哪个了,哥给你支招。”父亲的肩头被拍了一下。
“滚滚滚,烦着呢。”
“我说真的,那俩我可知道是哪村的。”
“你说真的,哥,哥呀,赶紧的吧,小弟的终身幸福可就在你手里了。”
就这样,父亲从表哥处弄清楚了,母亲姓孙,姬占孙家的大姑娘,这就开始了正式的追妻之路。
可是那天回去,又挨了一顿揍呢,他把那一担稻子忘集市上了,幸亏我二伯也在集市,帮他把粮卖了。这次父亲可没趴下,人家精神好着呢,走路都一蹦一跳的。我奶奶就说:“这娃,这是又咋了呀,真不让人省心。”
父亲第一次去姬占村的时候,是被母亲的扫帚打跑的,一边跑一边说着:“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坏人。”
第二次去被我姥爷批评了两个小时。我姥爷是参加过红军的老战士,能把革命道理翻来覆去地讲。父亲站得很立正,这态度赢得了姥爷的好感,没咋着他就让他回去了。
就这样,父亲就在姥姥家挂上号了,今天去帮着拾一捆柴,明天去帮着掘一块地,虽然老是被撵,可奈不住人家求妻心切呀,这脸皮厚着呢。
就这么着磨了一年多,也没见我母亲吐口,直到饥荒年的到来。
日子一天天不好过了,母亲家本来就贫困,生活更是陷入了困境,父亲家里虽然过得去,但是兄弟姊妹众多,也无法拿出一点余粮去接济还不是亲家的人家。
父亲只能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用手巾包着藏在怀里,一次次小跑着给母亲送去。那段日子,俺老家那一带的人都知道这个小伙子又犯病了,别人都卧墙根下省劲呢,他天天还有气力飞跑。
母亲虽然每次都推拒,但还是含着泪接受了。那时候也挺难找的,有时候需要到黄河滩里去拾一些树枝之类的拉回来,父亲就一次次拉着车到滩里去,回来时肩膀都勒得红肿。
有一次为了多拾点柴火,直到天黑了,还没回来。母亲站在村口焦急等待着,这一站就站到了半夜。原来,父亲只顾着贪多,没想到回程艰难,差点使脱力,歇了好几歇,才勉强走回来。一回家看到母亲的身影,本想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拍胸脯说没事的,可是奈不住眼前一黑就滑落到地上了。
这一来,母亲的眼泪可就控制不住地流了。我姥爷姥娘一看,这娃咋这么实诚咧,得了,回头让你家大人找人来提亲吧。我那刚醒过来还躺在地上的父亲那嘴咧的哟,站起来一边打晃一边给姥爷鞠躬,然后又生龙活虎地窜回家,大半夜把奶奶和爷爷叫起来,让他们准备提亲去。爷爷奶奶一看,这娃还不赖,求妻攻坚战打下来了,也就没怪他大半夜扰人了。
有人说了,孩子大半夜没回家,你爷爷奶奶也不着急呀,你要是知道我父亲弟兄八个,再加上三个姐妹的话,你就明白了,像我父亲这个年龄段的,在爷爷奶奶眼里根本就不需要人招呼了。
就这么的,我母亲就进了我们老姜家的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