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木代依然儒雅谦和,依然避重就轻,依然和许步礼娓娓而谈茶道、棋术、修身养性、诗词曲赋等边缘话题,气氛依然是那样的轻松。
许步礼已没有必要再跟他周旋这些语言的把戏,于是便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的虚伪:“宫泽君,想当年您一派磨穿铁甲血洗刃的军人气概,并十分赞赏汪精卫早年当革命党人,因参与暗杀满清要员被捕,在死囚牢里写的那首‘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颈成一割,不负少年头’的诗,如今何故凭添了文人墨客的雅兴和黛玉葬花的感伤心境?”
宫泽木代微微一笑,说:“步礼兄,您不也是从军界到政界,现在又弃政经商了吗?人生是无比丰富的,一个人社会角色的转换,也是一次难得的尝试和体验。
我也如此,原本着沙场效命的军人意志,后来,我转入研究战争的领域。战争是什么?
战争的本质是国家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发起战争的并不是军人,而是政客,军人只是战争的一种武器。
战争就其本质而言是反人性的。纯粹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的军人,其战争观只是仅仅局限在战争的胜负上,这种观念是极其狭隘的。
我也研究过你们中国的军人。
在中国古代军事思想的发展史上,从周初到春秋末期,兵法理论的延革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受周礼的制约,兵家奉行的是‘仁义之兵’,恪守两军对垒,不能进攻还未布置好阵势的敌人;不能乘敌人困难之际发起突然袭击;不要追赶逃跑的敌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等。春秋末期,战争的实践无情地嘲笑了这个‘仁义之兵’的理论,孙子提出以‘诡道’取代‘正道’,倡导‘权诈之兵’,‘兵者,诡道也’,‘上兵伐谋’,‘兵以诈立,’‘兵不厌诈’,‘多谋者胜’。
孙子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着重强调了战术上的欺敌用诈,灵活多变,诸如: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虚虚实实,声东击西。兵贵神速;缓兵待机。避实击虚;围堵打援,等等。
楚汉相争中,项羽身经七十余战,虽战战皆胜,但因战略、战术上的失误,最终还是全军覆没,自刎乌江。
中国的文化自汉以后一向以儒家文化为主流。中国的战争观也在儒家的观念里成为维护统治阶级的工具,诸如精忠报国、忠与孝、义与情等价值、道德观念。
但伦理道德的认识,并不等于对战争本体的认识。‘精忠报国,还我河山’的岳飞是你们的民族英雄吧?可岳飞死在谁的手下呢?难道岳飞是在沙场上死于敌人的手下吗?战争的恐怖、战争的血腥、战争的灾难、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心灵上的重创以及无法愈合的心灵伤口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观。
虚无是一种至高的境界。
从此,我转入了对佛教的研究。达则兼济天下,困则独善其身。‘白日看云坐,清秋对雨眠。眉头无一事,笔下有千年’。道心、天趣、禅机,退隐无为,四大皆空看人生啊!”
许步礼从心里虽无比痛恨宫泽木代欲盖弥彰的那幅文化特务的丑恶嘴脸,但他还是平心静气地说:“宫泽君,我很欣赏你的这种闲云野鹤的境界。你既然对佛教那么钻研,又亲率佛教文化考察团一行参拜苍山寺,若不一睹《开宝藏》的风采,岂不枉费此行?”
宫泽木代心头猛地一震,他万万没料到许步礼会一语道破彼此都心照不宣的实质性问题。
许步礼虽短兵相接,然宫泽木代则是以守为攻。
他长叹了口气,哀哀地说:“步礼兄,贵国的民众对我们日本大和民族的误会实在是太深、太深了。佛教无国界,我们组团来到贵国,纯粹是民间的往来,意在进行佛学的交流和切磋,然苍山寺的高僧清高、谢客,真是令人遗憾,令人遗憾啊!”
许步礼哈哈一笑:“宫泽君,事在人为嘛。”
“噢。”宫泽木代急切地问:“步礼兄有何赐教?”
许步礼故弄玄虚:“赐教不敢当。能否一睹《开宝藏》,全看宫泽君是否求知若渴了。”
宫泽木代无奈地苦笑一声:“净空法师守口如瓶,密而不宣,我纵然望眼欲穿,也是枉然。”
“此话差矣。”许步礼说:“主动权可是牢牢地握在你宫泽君的手中啊。”
“此话怎讲?”
“以诚相待。”
宫泽木代说:“我以诚相待,然净空法师仍冷若冰霜啊!”
许步礼说:“中国有句成语,曰:先礼后兵。”
“什么什么,先礼后兵?”宫泽木代哈哈一笑:“君子动口不动手,步礼兄,笑谈,笑谈。”
许步礼加重了口气,说:“既然宫泽君视为笑谈,那你可就一事无成了。”
宫泽木代顺水推舟,反问:“倘若对净空法师动兵,他仍顽固不化,宁死不说,我这岂不弄巧成拙?”
许步礼道:“净空法师不与你说,但他肯定会跟别人说。”
“何以见得?”宫泽木代迫不及待地追问。
许步礼点了支烟,吞云吐雾地吸了起来,他引而不发,想吊吊宫泽木代的胃口。
宫泽木代急不可待地催促道:“步礼兄,我可是在洗耳恭听啊。”
许步礼又细细地呷了几口茶,然后摆了摆手,说:“罢,罢,倘若愚见误了宫泽君的大事,岂不让宫泽君落个曹操错用蒋干的笑柄。”
“哪里,哪里。”宫泽木代说:“步礼兄的高见,我求之不得,请讲,快快请讲。”
许步礼佯装迟疑了一下,说:“也罢,那我就献丑了,你把净空法师抓起来。”
宫泽木代惊讶地说:“什么什么,抓起来?不妥,不妥。寺院乃佛门净地,大兵压境,武力押解,成何体统。不妥,不妥。”
许步礼说:“如此鲁莽,当然不是宫泽君一贯的作风。你先差人去给净空法师呈上请柬,次日请他到县城讲学,这样就给足了净空法师准备的时间。他深知此次一去九死一生,他必定会跟寺里人交待护经的后事。待次日,你把他请到县城,先软禁起来。”
宫泽木代说:“净空法师跟谁交代护经的后事,我怎么能知道?”
许步礼说:“净空法师不管给谁交待,只要他交待了,你再设法打听。净空法师是块硬骨头,根本啃不动。换个对手,软硬兼施,很有可能突破。你对寺里的僧人一一拷问,何愁弄不出个水落石出。”
宫泽木代击掌称道:“妙!妙!实在是太妙了!”
许步礼说:“我不过是信口开河。妥否,还要请宫泽君最后定夺。”
许步礼告辞后,矢野一郎纳闷地问:“许步礼搞得是什么阴谋?”
宫泽木代说:“他这是阴谋中的阴谋。世上的一些事就是这么离奇、微妙,一个举措,能互惠敌我双方,关键是看谁捷足先登,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