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梧辞了庆历帝,便回处所换上向方子拿来的太监服色,又带着方子以外出办差为由隐秘出宫去了。好在方子是跟于德海的,守卫的看见就放行,他又佝偻了身子、压低了帽檐,倒没有被认出来。
出得宫去回了顾府,顾昭梧又让方子给于德海带了些话,方子自回去了。顾昭梧马不停蹄的简单打包好些衣物,装好官印和御赐的尚方宝剑,只带了先前拨给自己留用的兵士叫李启的,叫了一顶不起眼的轿子坐了,李启打马跟随,二人便直出京往青州去了。
庆历帝曾说会派遣卫士暗中相护,说不定便会用暗卫乔装。且此时情况紧急,无论如何都容不得再向凤仪等人告别,好在他向来行事有远见,前几日已经准备好了几封书信藏匿于秘处,虽不能事事完备,但求尽得人事,余下自听天命。
二人出门沿着三叔日常活动的几个路线行走,赶到半道果然见他正蹲在一处街口看人下棋。李启故意打马发出些特别的声音,张老三远远的听见了,便似无意的瞥着他,见他走过时右手伸了个两个手势,便知晓有东西藏在顾府的二进秘墙里,便挠了挠头,以做回应。
张老三跟着顾昭梧鞍前马后这些日子,办事沉稳又不失机警,竟无一疏漏。如今大事既托付了出去,心底一时轻松许多。顾昭梧从轿帘的缝隙里收回目光,靠在车厢里便有些倦意,强撑着又将下一步计划梳理了个大概,渐渐支持不住,便昏睡过去。
他近日连续遭逢大病,兼得思虑过重,又无时间将养,纵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昨日高热方退,此刻一入梦境竟是寒冬腊月,又忽逢大雪,他穿着单薄的衣裳独自被困黎山,北风呼号着穿透空荡的山洞,他浑身冷的如刀割针刺一般,正渐渐觉得绝望,却忽然看见凤仪提着瓦罐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喊:“明远,我给你送八宝粥来了!”也是奇了,他的声音刚落,大雪就停了,金轮重照,漫山的枯枝都如仙境一般生出了碧绿的枝叶、千姿百媚的花朵,俨然已是春深景色。 顾昭梧欢喜不已的起身去迎,谁知还没触碰到凤仪,却见他身后又转出一个人来,红袍乌帽,面相威严,竟然是庆历帝。
顾昭梧大惊:“圣上,您怎么来了?”
庆历帝冷笑道:“爱卿,你怎么瞒着朕和这个小子在一起?要知道朕得不到的人,也不可能让他得到...”
顾昭梧还来不及去挡住凤仪,却见庆历帝已拿出一把长刀来....
满手满眼都是鲜血,是凤仪的血...
“木头,真是遗憾,我,不能和你一起,去,去山里隐居了...”
“我们这就在黎山呢,这是我们初遇的地方,以后我们就在这里隐居吧....”
脚下是悬崖万丈, 顾昭梧抱着怀里的凤仪,转身向满脸惊愕的庆历帝微微一笑,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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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官道上不急不缓的跑着,出了城已经三个时辰,前方不远处就是村镇,顾昭梧临去前交代不露官身,不住驿站,李启想着,眼下该去投个客栈歇息了。
本朝已止兵戈二十余年,圣上又减赋税,与民生息,如今民间处处商业繁荣,歌舞笙箫,已是太平富庶之象。李启赶着马车寻了镇子边上一处不大惹眼的客栈,看看里面倒是干净,便停了马去叫顾昭梧。
一进车厢,却见顾昭梧歪在背靠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额上都是汗珠子,触手却是冰凉。
李启大慌,忙去触他鼻息,还好,虽弱,却真真切切还是活着的。李启忙俯身叫他:“大人!大人!你是怎么了!快醒醒啊快醒醒!”
叫了也不知多久,才见顾昭梧悠悠的吐出一口气来:“这是到了哪儿了?”
李启摸了摸心口:“大人,您没事吧,叫了这么久才有动静可是吓死人了。眼下出京三百里,到了交泰镇了。”
顾昭梧强撑着起来,叹道:“我也被吓了一跳,竟是做了个噩梦,这会儿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儿力气,来,扶我一把。”
李启扶住他下了车,在阳光下看他面色苍白,忧道:“大人看着不大好,安顿下来得寻个大夫才是。”
顾昭梧笑道:“咱们这般出行,还叫什么大人,叫我大哥就是。”
李启忙道:“那可使不得,还是叫公子吧。”
“跟着三叔倒学会满脑子人情世故,”顾昭梧仰面看了看渐偏的日头,还好,他的凤哥儿还好好的,此刻也快下学了吧。相思难捱,他能做的唯有尽快把差事办好,好早日回京。
二人进了客栈开好了房间,掌柜是个有见识的,见顾昭梧虽衣着普通但眸子极清,定是个有功名的,便道:“看这位客官贵体有恙,咱们镇子上的黄大夫祖上是御医,医术那是没话说的,就一样不足爱出外云游,今日可巧了就在呢,一会儿帮客官请来可好?”
“既如此,有劳掌柜的,” 他的性命不单属于自己,需要好好的保重身体才是,顾昭梧拱手致了谢,掌柜的又道:“小店一应饮食都能定做的,客官吩咐就是。”
顾昭梧往年在山里吃冷饭惯了,脾胃一直不好,此刻忽的想起凤仪常日嘱咐他梗米粥最是适宜,便问:“掌柜的,可有梗米,熬碗粥来。”
掌柜的笑道:“有,客官等着,这粥虽简单,那火候可是急不得的,等好了给您送过去。”
掌柜的又殷切的询问了些事宜,便将主仆二人引到上房东厢房,才告退了。
李启伺候着他和衣躺下歇了一会儿,便听得有人敲门,门外有声音说:“鄙姓黄,本地行医的。”
看是方才掌柜的说的黄大夫到了。李启忙开门迎了进来,见来人神采飞扬、眉眼秀气,却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身边也没有带药童。
不过既然家学渊源,顾昭梧也不以年龄相疑,请过诊了脉,大夫便道:“这位公子伤了元气,身体亏虚,需好好调理,否则留下病根后患无穷,留在此处将养七日再赶路吧。”
顾昭梧刚一犹豫,这大夫却忽然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可不要负了凤哥儿请我来照看你的情意。”
顾昭梧正愣着,大夫已起身去写方子,嘴里还念叨着:“在下名瞻,字仰天,家父曾供职太医院,年幼时曾给父亲当药童不离左右。难为兄台您倒不以我年幼相疑,在下很是感激。往常我随家父诊病,朝廷里许多老大人也都见过。家父整日的逼着我考太医院,但官场不自在,所以最终还是回了老家。自己开个医馆,闲了就天南海北的游逛。”
顾昭梧听他此话,已是不着痕迹的解释了如何会与凤仪相识,忙拱手道:“仰天,好名字,好性情,幸会。在下顾昭梧,字明远。”
黄瞻忽接到凤仪的密传,除了画像外,只说是至亲,并不知底细。此时听了名讳才知竟是个风云人物,讶道:“我说是何等人物竟能那般劳动他,却是顾魁首!失敬失敬了!”
顾昭梧正要自谦,黄瞻又笑道:“我虽懒,但他再三嘱咐让我对兄台多上心,所以还是我亲自去抓药。”说着便告辞去了。
黄瞻去了不大会,忽听得门外又有敲门,李启以为他又回转,开门看时,却是一位四十许外的中年人,手里还提着个药箱,只说要见顾大人。李启领过来上前见了礼,这人才道:“在下太医院供奉,姓周,前日刚给大人诊治过的,圣上说朝中人多眼杂,不好明派,这才吩咐在下告了假之后乔装跟来,一路上伺候大人贵体。还好在下紧赶慢赶,没有落下。”
顾昭梧看清他相貌,确是病时刚见过的。圣上这般爱重,按说是该感恩的,只是此刻又想起方才梦境,内心多有苦涩,只强打了精神道:“周太医一路辛劳。刚刚请来本地的黄大夫诊了,开了方子已去抓药了。”
周太医忙道:“顾大人贵体,又得圣上嘱咐,可不敢随意用药。等大夫回来把方子给下官参详一二,才敢给大人服用。”说着又将顾昭梧的脉相细细诊断了,又道:“大人身体不适宜再急着赶路,最少也要歇上半月”,说话间也拟了一个方子来。
刚才黄瞻要休息七日,已经让他焦心,这位更是延后了半月,一时哭笑不得。
二人候了一时,便见黄瞻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来了,脖子上还用绳子挂着一个药锅子。李启忙着接了,黄瞻见他们不解,笑道:“我知道店家都有,可我这煎药的锅材质不同,有奇效。”
周太医琢磨这位就是当地的黄大夫了,见他意外的年轻,便上前去讨方子。待参详后,不由大奇道:“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医术!我竟不用多费笔墨了!”说着向他拱了拱手:"在下虚长春秋,惭愧惭愧!”
黄瞻回过礼,笑道:“太医院一向眼高于顶,难得大叔这般谦逊,晚辈不敢当。”
周太医奇道:“你怎知我是太医院的?”
“家父姓黄,讳友和,晚辈幼年常去太医院的,怎么不认得了?”
“竟是黄医正的公子仰天贤侄么?我说这般年轻,医术却这般老道!贤侄小时候圆滚滚的,如今出落的也一表人才了。听说老大人故去后,贤侄常四处云游,难得今儿个倒是在乡里遇到。”
黄瞻笑道:“许是和顾大人有缘,明日就准备出门去青州找子谦先生的,再晚来一日,就遇不到了。”
周太医喜道:“要去青州?可真是巧了,顾大人正是青州人士,此行目的也是去请子谦先生出山的。不如同路而行,正好请教贤侄一二。”
黄瞻得了凤仪的托付照看顾昭梧,即使他不请,自己也是要跟着去的,便顺水推舟的佯做惊喜道:“如此可真是缘分不浅,众人皆知子谦先生不仅是当世大儒,于道家医术尤其精通,晚辈寻了他多次不见,总不死心。此次若能跟着顾大人沾了光,得见子谦先生,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就是不知顾大人可允否?”
顾昭梧原想着此去多有变数,不愿连累于他,但见他不住的使眼色过来,只能先应了:“是顾某有幸了。”
黄瞻立时欢喜起来:“实不相瞒,我还会些剑术,权当个护卫也可,总不能白吃大人的饭,白蹭大人的车子。”
顾昭梧忽的想起与凤仪初见,他不依不饶的追着自己不放,也是这般性情跳脱的样子,可是现今的他却忧伤满怀,自己殚精竭虑所求,不正是能让他再如初见般欢颜么?
所谓爱屋及乌,看着黄瞻的眼神已是万般柔和:“黎山东脉风景极好,若有闲时,我可带仰天去游览一番。”
黄瞻看他苍白的脸色因浅笑有了些生气,喜道:“那顾大人得赶紧养好身子才是,你看光顾着闲扯了,忘了正事,我去煎药!”说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蹦出门去了。
周太医一听此话,忙跟了过去:“我来,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