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衣着素雅普通，看起来应是个平常人家的姑娘，但她面貌雅净体态窈窕倒也生得如花似玉，江云辞瞧她行止端庄，也不似个怀有心机之人，想来定是受了蛊惑方与周蒙远偷情的。
这周蒙远在众人面前系个温文儒雅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又被县太爷看上了有意要将女儿嫁与他，若不是老夫人突然病逝，周蒙远过两月可就要成亲了。若让周怀集夫妇二人知晓他在外面与人暗通款曲还怀了他周家的种，只怕他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你快些走罢，别被人瞧见了，”周蒙远急欲摆脱女子纠缠，半是哄骗半是威胁道：“此事若宣扬出去，本公子倒没什么，大不了挨打一顿，罚过几天也就无事了。你不一样，你是姑娘家，若叫外人知晓你与人通情私会，只会骂你淫贱无耻，你阿爹阿娘脸都要丢尽的！即便你告到官府去，本公子也不怕，你我男欢女爱乃是你情我愿之事，官老爷查问起来本公子也是有说法的！再说你阿爹病着，若因此事受了刺激有了个好歹，你做女儿的可能脱得了干系？”
女子一腔深情付诸东流，原以为自己遇上的是个深情公子，谁知对方却是个吃完抹嘴不认账的无情人儿。怎奈碍于周家淫威，她一个贫苦人家又不敢声张，当即哭得肝肠寸断，极不甘心地离去了。
江云辞久久才回过神来，她只道舅父的这个二儿子系个知书达礼的仁义君子，不想私底下却是个始乱终弃玩弄无辜女子的浪荡公子哥儿。
然毕竟是周家的家丑，江云辞虽无意间得知了此事，在众人跟前却也没有泄漏半分内幕。
却说那江夫人连着好几日，每日一早都要到偏院去伺候老母亲，待江云辞夜里前来替换，江夫人方回正院这边歇息。即便如此，江夫人也时常寝食难安，不过三四日的光景，便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老夫人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最后就连郎中也连连摇头，只说已无药可救可尽快准备后事了。江夫人一时伤心过度以致急痛攻心，竟也晕倒过去，好不容易大夫救醒过来，替她把了脉写了药方，且叮嘱江夫人年纪大了要避免过度操劳，只可静养方能好转。
可怜江云辞，一面要照顾外祖母一面又要伺候江夫人，日日里正院偏院两头跑，只忙得焦头烂额，若非周夫人也时常帮衬着，只怕她也要累倒下去了。江流影也不闲着，在周怀集的陪同下正满城奔走准备老夫人身后事宜所需的物品。
这一日晌午过后，虔州城上空日头朗朗，连着劳累了几个时辰的江云辞正靠着椅子小睡，恍惚中听得房中似有人低声唤着什么，江云辞惊得蓦地睁开了眼。
“怀瑾……怀瑾……”原是老夫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张着嘴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江夫人的闺名。江云辞大喜，忙叫人去禀报阿爹阿娘，一面又握着老夫人的手，喜道：“外祖母，您可醒了？”
老夫人恢复了些神智，瞧眼前虽是位清瘦的姑娘，那模样却与自己女儿周怀瑾有几分相似，问道：“你是……云姐儿？”
江云辞没想外祖母还能认出自己来，忙忙点头，道：“外祖母，是我是我！”
老夫人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无欣慰道：“云姐儿长成大姑娘了，跟你阿娘年轻时一般好看。”江云辞垂着头俏脸绯红，竟有些害羞了。
“母亲，母亲！”正说着，得了消息的江夫人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江流影及周家人。见母亲果然醒来，江夫人坐在床边轻抚着老夫人的手背喜极而泣。
“怀瑾不哭，阿娘这不是好好的么？”老夫人已有五年未见着江夫人了，见江夫人比从前更苍老清瘦，心内无比疼惜，缓声语道：“好女儿，平日里可得好好吃饭，看把你瘦的！”
“母亲宽心，女儿定会好好吃饭的！”江夫人十分听话地止住眼泪，忙不迭地点头，生怕自己若不顺从会惹了老母亲生气。
老夫人久病初醒，身子骨仍是十分虚弱，讲不了几句话便又显了疲态，众人心内担忧，忙又唤了郎中过来把脉查看。老郎中把脉探了一阵，面色稍有些凝重，最后眼神示意众人出去说话。众人跟着出来，郎中这才言明老夫人此番苏醒乃回光返照，距离仙逝也不过数日之内的事了。
果不其然，六月初六，周家老夫人仙逝了。
周家大门悬挂的两只写着“祭”字的白色灯笼迎风而动，格外醒目，宅院内外皆饰以白纱白布，周家亲友衣着百孝衣跪坐灵前，听那僧人超度亡魂念念有词，哀乐昼夜不停。
江夫人跪在她老母亲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竟连江云辞也劝她不住了。发丧这一日，天下了蒙蒙小雨，自周家偏院一路往灵山而去，周家冒雨下葬老夫人灵棺。
路上有行人遇丧，一位头戴斗笠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见队首怀抱老夫人灵牌的江家三口有些面生，便停在一边询问旁人道：“不知这抱着周老太太灵牌的系何人？”
有知情的便回道：“抱灵牌的系老太太闺女周怀瑾，她旁边二人系老太太女婿江流影和外孙女儿江云辞。”
络腮胡汉子闻言，便又惊奇问道：“江流影？系那位汴梁城富商江流影么？”
“可不正是！”旁人点头，不无惋惜叹道：“这老太太也是命苦，女婿纵然系京城富商又如何，她老人家不还是窝在这穷乡僻壤之地生老病死。”
众人闻言当即议论纷纷，有叹周老夫人福薄的，也有论周家与江家薄情的……倒是那位络腮胡汉子一语不发，一旁默默听着，眼睛里却闪过了一丝狡黠。
灵山上细雨纷纷，山路湿滑，抬灵棺的几个汉子步履稍有些踉跄，肩上棺木晃晃悠悠，仿佛随时会掉落下来。灵棺前走着的是几个吹哀乐的，呕哑嘲哳的乐声衬得这山林雨景越发的凄凉。灵棺旁两个和尚手持佛珠颂着经，仍是一路不停念着。
老夫人的坟地是早已商定了的，就在周大夫人墓地的一旁，虽不能挨着周老太爷墓地下葬，但一个妾室能葬入周家祖坟，江夫人也知足了。
唯一叫江夫人不满意的是老夫人的葬礼太过于简单，既不通知家族亲友，又精简了丧葬之流程，且连那丧葬所需纸马、盘传等物也比寻常减了一半。周怀集给出的解释是老夫人生前黜奢崇俭，周家为遵从老夫人遗愿方精简行事。
江夫人明白这不过是周怀集为省心所找的一个借口，在他眼里逝去的不过是父亲的一个妾室，他能操办至此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江夫人是周家不得宠的女儿，她纵然心里清楚周怀集所思所想，却也不能多说什么，也唯有求夫君尽一尽心，将老母亲的葬礼办得体面些。
眼见着老夫人的棺木下葬，江夫人悲痛欲绝，自此之后，人世间再无她娘亲了，周家也再无人牵挂于她。周怀集夫妇却都松了一口气，心中暗喜周家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从今往后再不用对着江家人虚情假意了。
真真是尘归尘土归土，迢迢亡魂入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