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我收到的第八束玫瑰了。阿诚离开公司不久，玫瑰花就出现了，每日清晨一束，连续不断，总是由一个小孩送来，有时是男孩，有时是女孩；花色变换，有时是白的，有时是红的，不变的只有随花附带的卡片上的名字——爱你的人。

收到鲜花应当开心，说明有人惦记着你啊，而连续多日的挂念本该让人受宠若惊，可是，为什么我只觉得心情烦躁？

仔细看过卡片并反复思量之后，我判断此举绝非阿诚所为。以我们之间的长期交往和深入了解来判断，他虽然不乏绵绵情丝和瞬间激情，但骨子里肯定不是一个浪漫到溢于言表的人，更没可能以恶作剧的方式，在众目睽睽之下故弄玄虚。在感情方面，他一直胸怀坦荡，尽管在行动上小心翼翼、从不冒进，但一旦认定眼前之人即是心中所想，便会无所顾忌、直白表达，绝无躲躲藏藏的可能。

送花者一定另有其人，而且，从送花的时机、方式以及玫瑰所传达的意义来分析，其中必定大有深意，只是目前我掌握的信息太少，无从分析此人的动机和目的，暂时能做的是不要被它打乱了心情和节奏，规行矩步，静观其变。

主意既定，行事就麻利多了，我不再把注意力耗费在每日如约而至的玫瑰花上，仿佛老神入定一般眼见而心不烦。时间将证明，水滴可以穿石，而一颗坚定的心无可撼动。

每日清晨，弗萝拉依旧手捧一束“爱你的人”送来的玫瑰花出现在我的面前，看见我对此越来越不放在心上，淡然处之、漠然视之，她也失去了最初的兴奋。现在想来，如果说刚开始她的眼神里曾悄悄流露出诡计得逞的得意之色，那么，这一点微光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灰败黯然，当它消失之际，送花行动戛然而止，另一件事随之发生。

阿诚回来了。

是我去机场把他接回家的。原本他们一行三人可以坐公司的小客车回来，但阿诚特意打来电话，指定我开车过去，我理解他是急于见到我——久别胜新欢嘛，或许有一些特别的话要说给我听，心里不由得蹦跳起来，把业务向下属稍作交待，便急忙下楼发动汽车，直奔机场而来。

他们的飞机下午四点到达，从机场出来，与其他人寒暄并告辞后，我直接把他送回家。

在到达口第一眼望见阿诚，觉得整个人清瘦了许多，身材愈发高挑，面容更白晳，颧骨更突出，眼睛似乎也长大了不少，但目光明亮，精神矍铄，之前并没觉着为他担忧什么，此刻却无缘无故地有一种把心重新放进肚子里的轻松感。

科学研究表明，经过几千万年的漫长进化，人体已成为一部极其复杂而精密的机器，有能力不服从人的主观意志而自动运行。我的心正是如此，常常莫名其妙不听话，比如尚未见到某人便狂跳不止，脸上也似火烧一般；在远处一瞧见某人出现，一颗心就急不可耐地飞到他身边，雀跃欢腾，忘乎所以。

后来有一天跟妈说起此事，我随口询问这种症状是否属于病态，老太太停下手上的活计——严教授独家任命的“八级大工匠”正在帮我补袜子呢，抬眼看了我一眼，确定无疑地下了判断：“正常反应，闺女，这叫相思病。”

想到这里，我用眼角余光瞄着此时此刻坐在汽车副驾驶座位上的兰某人，只见这位仁兄双眸半闭，嘴唇微启，通体舒泰地倚在皮制靠背上，看似自在惬意得很，估计正在发病中！

“这些天的日程很紧张、很辛苦吗？”我率先打破沉默。

“嗯，”他含混地应了一声。

“看你都累瘦了，吃的、住的都没问题吧？”我继续表达关怀。

“嗯，”他也继续闭目养神、随口应对。

既然他无意述说外出工作的具体情况，我索性绝口不问了，免得自讨没趣，转而自顾自地说起家里的情况，主要是如何带小熹去学校，如何履行复学的必要手续，以及小朋友近期在学校的适应情况——总体上相当顺利，孩子完全能跟上学习进度，这几天还交了两个新朋友。

听到这里，阿诚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我知道他虽然没说话，但似乎心情颇佳，于是，试探着提起那件事。

“最近，好像有人在追求严小姐，”我从侧面观察他——毫无反应，“每天清晨献殷勤，送上一束玫瑰花。”

只见阿诚突然直起身，睁大眼睛，“是谁？”

“‘爱你的人’，”我笑着回答。

“哪里来的泼皮小厮，竟然趁朕外出之机骚扰后宫，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居然有模有样地跩出一句戏文，这是在出差期间学到的新本事？

我忍不住扑哧笑出声，被他的拿腔作调逗得十分开心，捎带着几分暗自得意。“您这脸皮的厚度堪比城墙，自我感觉忒良好了吧？”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将车速慢了下来。

“靠边，停下，”阿诚要求，“我来开一会儿吧。”

我扭过头，双眼满含笑意地看着他，“好啊，‘杀手’啥时候学会体贴人了？”

阿诚假装嗔怪，撅起嘴，带着半是撒娇、半是戏谑的口吻说：“人家唯独对如花脉脉含情、极尽温柔，姑娘没有感受到寡人孜孜以求的诚意吗？”

“嘁，还寡人、寡人的，好会肉麻当有趣啊，兰大少，拜托您稍微端庄一点，有没有本姑娘的鸡皮疙瘩已经掉满地了，”我捂住嘴，笑得眼泪都涌出来了，顺手把车子停在路边。

“说正经的，”我稳定了一下情绪，说：“公司专门派车来接你们，别人都坐公车回去，你为什么偏要与众不同，点名让我开私家车来机场？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要听真话？假话？”阿诚还在逗趣。

“当然是真话。”

阿诚深情地看着我，正色道，“分别多日不见，心中思念难耐，很想早点见到你、单独与你在一起，可以吗？”

“这还差不多，”我心里话说，嘴上却是不依不饶，“跟谁学的甜言蜜语，全然不似以往的你。”

他认真地回应：“朝朝暮暮的时候，不知伊人的可贵，待到远隔千里，方知睹物思人的凄凉。”他一边感慨，一边将手抚上我的脸。

这一刻，车窗外的一切似乎不复存在，宇宙间只剩下两个人。

温存过后，由他开车，继续归家的旅程。阿诚想起送花的事，重新提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莫名其妙，”我解释说，“自从你走后，一连送了十几天，然后突然停止，无缘无故、没头没脑的，透着一丝古怪。”

“每天上午送到前台？”他问。

“嗯，一个小孩送上来，今天是男孩，明天是女孩……每天变换不重样，”我如实回答。“花色也不同，但都是玫瑰花。”

“有点儿意思，”他回应一句后，陷入思索，沉默不语地开着车。

过了约莫两分钟，阿诚突然说：“如花，回到公司后，我们尽量不要私下接触，一切走流程，公事公办就好。”

“阿诚，怎么回事？”我急切地问，虽然心知他不可能透露关键信息，还是禁不住想了解多一些。

“相当复杂，也极其危险，”他简单总结，“越是娇媚鲜艳，越是阴险恶毒。如花，事态严重，关乎大局，原谅我必须严格遵守保密条例，不便说得太具体，你只要记得，在公司里与我保持距离，方可安然无虞。”

回到阿诚家，时间才过五点，与平日相比，今天下班这么早，实属绝无仅有，不仅我们两人感到不可思议，就连家里的老人小孩也万没想到，开门的一霎时，都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立即喜不自禁，扯着我们的手，把人迎进来。兰奶奶忙着倒水沏茶、让阿诚到卫生间去洗一把脸，小熹则拉着爸爸到阳台，欣赏新近打造的杰作。一时间阿诚左右不定、进退维谷，回过头尴尬地看着我，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摊开手，表示无能为力。

终究还是孩子的坚持占了上风，阿诚乖乖地跟在儿子身后，到阳台上观赏灯笼花。实践证明，小熹的确是一个善良心细的男孩子，购买至今才不过十天光景，在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灯笼花的面貌日新月异，已然进入盛放期，但见繁花似锦，驻满枝头，尽情展示着生命的活力。时值隆冬，户外冰天雪地、万物凋零，这里却依然鲜花绽开、喜气迎人，仿佛春天提前到来，怎不令人陶醉欢愉？

一位女作家曾写过一篇散文，大意是说，她的妹妹因故搬到国外生活，不得不把一株心爱的绿色植物留给她照料，怎奈她事务繁忙、疏于护理，绿植逐渐枯黄了。于是作家感叹道，植物虽然不会言语，却是有情之物，有能力感受人类的喜怒哀乐。如果你释放真心，关爱它、照拂它，作为回报，叶片奋力生长，花瓣倾情怒放。我看着欣欣向荣的灯笼花，以及在绿叶旁满目怜爱的男孩，始知此言不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