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气明。
撷英大会。
圣裁峰主峰之下,属地之中,杏林馆、公输楼、演武场三处同时对外开放,广迎天下来宾。
杏林馆为圣裁峰下属医馆,有初学弟子百人,每月考核,每三年选佼佼者入圣裁峰学部。馆周有杏树数万株,花开之时,红云粉雾,烂漫一时,为当地胜景。散布其间的大小药圃,种植有药材数千种,各色奇珍药材,数不胜数,周边百姓多来此求药求医。
杏林馆初建之时,仿三国时董奉故事,对贫者不收诊费,只需种植杏树一棵或者药材一株,日积月累,终于蔚为大成。此处四季常花,被称为“长春馆”,又有“小药都”的别名。
天下名医,多以来此处进修研习为荣,就连当今御前极受宠的王御医,据传也曾习医于此处。
如今节令,梅花当放。外围的一小片梅林对外开放,慕名而来的游客不知有多少,同着来观看撷英大会的人,攘来熙往,川流不息。
秦仞一路心情怏怏,看着路上行人,若有所思道:“人与人的际遇竟然如此天差地别。看那梅林路上,个个头上别花,沿途看景,真是快活。再看杏林馆这边,人人哀愁憔悴,别说嬉笑玩乐了,连命都不知道还有几天。老天爷真是厚此薄彼!”
他说的没错,往杏林馆这条路上来的人,多半是患者和他们的亲属。患者眼中闪着或是绝望或是期冀的光,而他们的亲属,脸上仿佛刻着“听天由命”几个字,一举一动都是机械的,仿佛来此不是为了治病,而是为了尽最后一份心意罢了。
愁云惨雾笼罩一路,让新开的梅花,都笼上了一层灰色。
萧鉴尘道:“那我是哪类呢?”他知秦仞心有隐痛,故意打个哈哈,不愿他就此难过一路。
秦仞瞟了他一眼,道:“你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痛的那类。装惨也装不了几天!”
萧鉴尘道:“你也别急着踩我。我这种人多一个,他们那种人也许就能少一个呢。话说你不也在在红尘居强行替人出头,救了一条人命么?”
秦仞立住,猛一跺脚,道:“萧二你长着狐狸耳朵么,怎么什么都能知道?和你在一起,真是没秘密了!”说着,迅风般急奔而去。
萧鉴尘眼见秦仞窜得如兔一般,不由得哈哈大笑。少年人就该神采奕奕,何必双眉锁不开呢?
走近杏林馆,再听不到笑闹之声,空气都变得肃穆起来。青檐灰柱,苍松白梅伺环,高堂之上,五位考官并坐。广庭之中,一百考生垂手而立。
五位考官都是当世名医,都已届耳顺花甲之年,须发都有些花白,面色却红润如赤子。居中坐着的,是“儿科圣手”风慈渡,因他曾侍御前,地位最高,所以被推为主考官。风慈渡成名最晚,却成就最高。儿科本来少有人习,治疗繁杂而且声名不显,多为人所弃。故上至天子,下至平民,都有无法保全子女之痛。有鉴于此,风慈渡人弃我取,专意儿科,逐渐起一方声名。后因治疗高华公主小儿顽疾有功,被征为御医,因医术高明,为人谦虚,又被提为太医院之首。其后告老还乡,神人之姿,方复现于民间。
其余四位考官,分别是专攻妇科的司徒文定,专攻骨科损伤的周中贺,精通针灸的王路通,主攻内科的容如切,都是名动四方的人物。
考官如此,前来参加大比的考生也不遑多让,里头多有成名已久的人物,比如“到处太平”道太平,“蝎心佛手”付如来。两人所到之处,其他考生纷纷作揖,面子十足。其他考生虽然不甚知名,却往往藏有一手绝活。说起来,能站在此处的人,实在是没一个简单。
只见风慈渡起身,挥挥手令场内肃静,致礼四方后,朗声道:
“昔日药王有云:凡大医治病,必当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论贫富、长幼、男女、华夷,当一视同仁,普同一等,待如至亲。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此言备述大医之德,我等当长记之。”
这一番话发自肺腑,只说得廊下围观众人掌声不断。庭中考生一个个点头认可,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越是名震一方的神医,越是如此。反倒以脾气见闻的“蝎心佛手”付如来,冷笑旁顾。
风慈渡继续道:“今天子发下宏愿,新编《本草》作为国家药典。故杏林馆开设此科,选天下之秀,做万世之福。”
考生们禁不住窃窃私语,大家原以为是圣裁峰学部选人,没想到却是天子选人,比想象的来头更大。熟悉药典的考生,真觉富贵可期,忍不住喜笑颜开,踌躇满志。
风慈渡道:“药王有云: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习医之人,当通读前代医典。撷英大会本场初试为笔试,考核内容为《神农本草经》、 《黄帝内经》、《金匮要略》、《千金要方》等,择优录取二十人。”
考生们哗然,《本草》之类还罢了,《千金要方》只闻得是药王新作,见过的都没几个人,更别提融会贯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都慌了。
风慈渡却不急不忙,捻须微笑道:“各位无需紧张。除了笔试,杏林馆还安排了免试名额十人,唯有能者图之。只要能治愈以下任何一位客人,都可以直接入复试。”
这下考生们激动起来,一个个跃跃欲试。被圣裁峰用作考题的病例肯定千奇百怪,就算无法治愈病人,看看是什么症状,涨涨见识也好。
“有请客人入场。”风慈渡朗声宣布。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只见进来的十人,老少妍媸俱有。有双目黑亮却看不到左边的老翁,有半边躯体皮肤肌肉枯萎的成年男子,有骨折后未经接骨自然愈合的手臂畸形的小童,有腹部鼓胀若怀胎的中年男子……但其中最令人震惊的,是一个眉发皆白的孩子,仿佛风一样飘进来,他的皮肤也如雪一般晶莹,容貌美得仿若精灵,都分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
杏林馆的考生们都沸腾起来,一个个迫不及待地就想给病人们把脉摸骨,哪怕是决定参加笔试的考生都围了过来。这些病例都太过奇怪了,比如那个只能看见物体右侧的老翁,给他一盘点心,他只吃了盘子右边的,左侧的视而不见。可是转一下盘子,他才叫道:“原来还有!”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看不见。而骨折的小童,断骨没有复位,竟然搭在臂骨上生长愈合,成了一个拱桥形状,因此手臂短了一节,突出了一块。断骨竟然能以这种方式愈合,实在是匪夷所思。这些病例着实少见,一时考生们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而那精灵一般的孩子,整个人仿佛玉雪一般,只是轻轻碰一下,所碰之处就淤青一片。似乎是血症,又与常见血症不同。这孩子被多人把脉后,手腕早就青紫一片,他无助地望向廊下,那里有他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