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烈日当空，知了蹲在枝头百无聊赖地哼着小曲，树枝下的茶铺，坐着三五成群的纳凉人。
“听说了吗？徽州那边败了！”瓦匠探着头，低声告诉桌上的人。
“怎么会？我们军师不是再世诸葛吗？”
“什么时候的事？”
桌上的人纷纷放下茶杯，欲打探个究竟。
“是我家一个远方表亲，从徽州那边逃难来说的，渡口戒严了，驻守的都是燕人，他还是穿过淮州从江北坐船过来的。”
“我的天爷，我想起来了，约摸十来天前我上山打柴的时候，就看见官道上接连过去了好几匹快马，感情就是传递军情的。”樵夫拍着脑门。
“难怪我卖的香草进不着货了。”
“朝廷把军报压下来，看来是要出大事了。”算命的掐着手指。
“也不知道是要议和还是继续打。”小贩敲着桌子。
“不管输赢，打了败仗，倒霉的还是咱老百姓。”
“是啊是啊。”桌上人附和。
“哎哟，我大侄子好像就在那边服徭役，我得赶紧回家传个信问问，阿弥陀佛，保佑保佑。”樵夫慌慌张张地挑着柴离开。
“话说咱们军师怎么样，不知道伤没伤着。”小贩问。
“这我哪知道。不过军师一般坐镇大营，用不着挥着刀啊枪的，应该不会有事。”瓦匠寻思着。
“罢了罢了，不谈国事。被逮着免不了衙门里走一趟。”算命的摆摆手。
“咦，这粗茶叶子怎么有股茉莉香？”瓦匠嗅了嗅茶碗。
“我也闻到了！”小贩惊呼。
“是马车。”算命的指了指方才飞驰的一辆马车。
“有钱人啊，这是把首饰全镶车上了吧！”瓦匠瞧着那朱玉装饰的马车，垂涎不已，“也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物。”
“哇，那车上的图腾是踆乌，是草原王姬的马车！”小贩激动地跳起来。
“你说的那个王姬很厉害吗？”瓦匠问。
“当然，她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比王侯还富有？”瓦匠质疑。
“我师傅说，她手里握着九州商脉，普天之下，唯此一人，旷古烁今。”
“一个妇人在这世道有这种成就，真是了不得。”算命先生遥望着梁安城感叹。
华丽的马车穿过热闹的街道，拐进蹩脚的胡同。穿过胡同便豁然开朗。马车停驻，迎面矗立着金碧辉煌的白玉京。
“少君，到了。”随从颔首向车内禀报。
车上坐着的是位男子，眉清目秀却不造作，锦衣华服却不招摇。车帘掀开，男子撩起衣服的长摆迈下车。
“少君，大家主明令禁止少君们进入风月之地，这也是王姬的意思。”随从提醒。
“我知道。”
男子抬头看着白玉京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身子忍不住颤抖。两年前他有幸从这里离开，却不得不抛下少爷。两年来夙兴夜寐，迫使自己快速成长，终于有能力、有机会来接他离开这座华丽的牢笼。但愿他一切安好。
少爷，我回来了。
男子长舒一口气，跨进白玉京，径直穿过喧嚣的南楼，在后园的钟楼下摇了摇铃。不消片刻小厮撑船来迎。
顺着宽阔的河道，游舫靠在北苑渡口。
男子寻了个僻静的桌子坐了下来，便有老鸨殷勤地递上花名册，“官人面生呀，第一次来吧，我们这的小郎官都是顶顶好的，客官要寻个什么样的？”
男子接过名册，一页一页翻过，手忍不住抖起来。翻到了尾页，却没有寻见他的名字。
“还有吗？”他问。
“哟，这些都没看中啊，”花枝招展的老鸨玩弄着手帕，“还有几位郎官只侍候贵宾，这价钱嘛……”
孙少君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按在桌上，方方正正的银票上赫然印着一千两，“我要买个人，价钱你定。把他们的名册拿过来。”
老鸨看着那张银票，眼里顿时光芒万丈，“嘿呦，快把名册呈上来，给这位公子过目。”
金边修饰的檀木册子很快呈了上来，男子翻过，仍不见他的名字。他眉宇一皱，额间布满了汗珠。
“还有吗？”他强作镇定地问。
“公子啊，这册子上小郎官都是百依百顺的。若您是喜欢性子野的，都在教坊里，我把他们喊过来给你过目？”
是啊，以少爷的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怎么可能做一个任人玩弄的小郎官。
可是教坊里……男子不敢再想下去。少爷，请再等我片刻。
“带我去！”
男子迈开腿就往外走，西北方向，他记得那是西北角的一处院子。
“公子，教坊里脏，还是我把人带来给您瞧吧。”老鸨谄媚地赔笑。
“别废话，带我去！”孙少君快步出了门。
“唉哟，公子，等等我——”老鸨扭着微微发福的身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教坊依然是原来的那个院子，院子外的布景甚至都没变。只是里面传来教习的叫骂声和戒尺挥舞的声音，比以前更加刺耳。
破败院子门被吱呀推开，院内的景象胜似当年。看着那些跪在地上无依无靠的小倌，男子背后的冷汗一阵接一阵。
“管事，不好了，柴房里那个叫小云的男倌死了。”院子里的小厮慌慌张张地向一个管事汇报。
“大惊小怪的成何体统！不就个普通男倌，随便找个席子卷起来抬出去，还要我帮你吗！”柳管事破口大骂。
“小筠？！”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嘿哟哟，我就说这里脏，污了公子的耳朵。”老鸨笑眯眯地转向背后，却发现客人不见了。再转回身子，发现他往柴房那边冲去了，“公子，您去哪儿呀——”
男子撞开柴房的门，一股霉臭夹着血腥扑面而来，“少爷！”
地上消瘦的少年一动不动，遍身的血迹已经干涸、乌黑。男子颤颤巍巍地走过去，颤抖的手拨开蓬乱的发丝。那是一张凄楚而陌生的脸庞。男子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老天保佑，不是少爷。
可是少爷你又在哪里？
“公子，您不会……不会喜欢这……”老鸨站在门口，隔着相当远的距离强颜笑道。
“将他好生安葬吧。”孙少君吩咐。
“哦哦，好。”老鸨接过随从抛来的碎银子，红润的面色渐渐退却。
男子起身回到院中，扫视每一张稚嫩而惊恐的面庞。每过一人，心中摇曳的希望之火猝然熄灭一盏。直到所有的火光熄灭，一个人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看不到希望在哪儿。
“少爷，等我回来接你。”
“我一定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两年来，支撑他一路淌过风雨的是少爷恬静的脸庞和自己临别时的许诺。可现在，他带着真金白银回来了，却寻不见了少爷。
“孙平？你是孙平！”
他恍惚听见有人喊他。转过身子，发现正是方才的管事，这才回过神看清那人的面容，“柳管事？”
“你这是飞上枝头了啊！”柳管事惊呼。
孙平冷笑，“祝筠呢？”
“祝筠？”柳管事想了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哦，我想起来了，你走之前常罩着他。他呀，人倒是机灵，学什么都快，可惜是个牛脾气，每次送出去挂牌子，不出三天必得被发落回来。”
“他人呢？现在在哪里？为何我寻了一圈都没看见他？”
“前些日子上京城的大东家来了，挑了好多郎倌去伺候，祝筠也在里头。东家回京后，能放回来的郎倌都回来了，没回来的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
“什么意思？是说他被东家带走了吗？”孙平不敢多想，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结果。
“东家上京城里家大业大，回去怎么可能带不入流的杂人，”柳管事哂笑，“要说这上京的人啊，玩儿的花样多、路子野。喏，柴房里的人你瞧见了，这是抬回来时还剩口气的；没气的直接挖个坑埋了。”
“你、你说什么！”孙平揪住柳管事的衣领，青筋暴起。
“我这个管事也只管的了小小教坊，上头做了什么也不会同我汇报，但事情搁在那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柳管事不紧不慢地说着，余光里见孙平的手无力地滑下，惋惜地补充了一句，“你若早些日子来，说不确定还能见着他。”
孙平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周遭陷入死寂，四肢脱力，失魂落魄地跪在了地上。
“少君，你怎么了？”随从扶住孙平的手臂。
他在颤抖，他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沉寂的人突然爆发出恐怖的嘶吼，孙平再次揪住柳管事的衣襟，“他埋在哪里，我要见他！”
柳管事摇摇头，“不清楚，给东家善后的侍从都是上京城来的。由不得我们插手。更何况，人死一抔土，见着了又能怎样，徒增伤悲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