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浓墨,一弯上弦之月悄然隐出,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徐徐靠近,却是无人注意。
铁鼠的声音很轻,也并非确定,但由于出口的名字太过震撼,还是引得在场的人向他投去怀疑的神色。
他没有回应铁鼠,只轻轻瞥了一眼,酝酿片刻,他一手揭下面具,一手脱下法冠。
不似往日一条随意又洒脱的发辫,法冠下是高高束起的乌发,发尾垂落背脊,逆着海风飘拂在清冷俊美的脸上,颇有贵气公子之态。
狸吾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皆是瞠目结舌,不能言语。
跪坐在地上的松奎一见到他,便知自己是中了计,可话已出口,如覆水难收,叫他如何还能为彼此辩驳。
在同族面前,他已不知该如何为好,显然没有帮鬼舜的必要了,他是叛徒,板上钉钉的事实,若是维护他,便是自身难保。
不如归顺于狸吾……
松奎心绪杂乱,没了主意,只能选择暂且观望,看看今日谁生谁亡。
可这时,狸吾却缓缓朝他走去,将手中的曼陀罗花丢在地上,轻蔑之态尽显眉眼:“亏你还是七百座花岛的管辖者,竟不识曼陀罗和蛤蟆菌。怎么?抢夺来的岛连花都不会养?”
松奎盯着地上被风吹得颤动的花,大抵猜到自己是中了花毒,那夜里的战甲亡魂,百花丛中的千面妖,地上的尸体,都是他的幻觉?
不对啊……醉心花是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那千面妖又怎么会是假的呢?
他百思不解,面对眼前这陌生的少年,他如同一颗萎靡的枯树,弓着背瘫坐下去。
狸吾是妖,怎会如此厉害的灵术?
鬼舜不信,觉得一切不过是这小子的障眼法,心下一怒跃身攻向他。
不知是否心乱,他拳拳重击却无一命中,狸吾只守不攻,表情就像看笑话似的,对他的来势汹汹丝毫不放在眼里。
待到两人都退至楼阁下,狸吾两脚轻踏,腾空跃起,犹如灵巧的黑猫踩在层层飞檐翘端,一步一层飞跃至第九层,鬼舜紧跟其后,不知这是他有意引路。
铜币清脆的碰撞声在最巅处响起,二人足下碧瓦碎裂,对立于屋檐,是最接近弯月的位置。
他们周围不再嘈杂,除了风声与月色,便是翻江倒海的仇恨与杀气。
“好小子,敢只身一人闯入我的地盘!”鬼舜笑,没有底气。
狸吾双臂环在胸前,嘴角微启,纠正道:“是我的地盘。”
掠夺之意昭然若揭,鬼舜何时受过这般挑衅,此刻顾不得脊骨的伤势,势要将眼前祸根撕碎。
他尚未近身,狸吾反手一扬,挥出一片金色光幕,绚烂耀眼逼进鬼舜瞳孔!他疼痛难忍,以臂捂眼,连连后退,回到最初的站位。
飞溅开的光亮从顶端散开,宛如九层阁上坠落的点点繁星,站在下方的人呆立地向上仰着头,心中惧怕,却又不愿错过。
“身为妖族,竟学着道法家的伎俩,不耻!”鬼舜抵不过灵术,心存不甘,开始辱骂。
狸吾却是笑笑,一把扯掉了法袍,修长高大的身躯只着了红丝镶边的黑色薄衫,与他束发上的红丝发带,一同在墨夜里邪魅飘摇。
“依你。”他短短回应二字,而后全数敛起灵术。
这回他不等对方先攻,眼里夹着狠厉,划出匿在身后的赤色弯刀,逼着鬼舜的喉部刺去!
利爪堪堪挡开,脚边扫风,想要将狸吾扳倒。
一切都不尽他意,自己早已不是彼时的万花族首领了,负伤累累,心绪动乱根本无法匹敌眼前这壮气少年,甚至在力量上也占不到分毫优势。
新仇旧恨如鱼儿入江,在狸吾全身翻涌不止,手中弯刀抵在敌人的腹上,铁爪奋力相搏,松懈一丝一毫,刀身便可捅进。
狸吾躯高腿长,脚底一扫对方就仰面倒下,紧接着将他压制下去,动作一气浑成,没有一刻容缓的机会!
弯刀利刃,燃着雄浑妖火,决绝地划进男人的结实的腹部!从腰开始,一寸一寸横割着要将他开膛破腹!
鬼舜少了一只手,仅能凭着唯一的五爪与灭妖刀抗衡,全身上下皆是破绽!
狸吾将他胆寒恐惧的表情尽收眼底,累积了十七年的滔天仇恨,此刻根本难以抑制,发了狠的双瞳中渐渐升起猩红,宛如邪魔正在痛快淋漓地折磨手中的猎物!
男人弃力,并非投降,而是力不从心,分寸不让的少年将身下的猎物拦腰割裂。
猎物在他的拳脚下挣扎,怒吼,咆哮,紧咬的利齿阻挡不了喷涌而出的血液……
被仇恨冲垮理智的少年根本没打算就此放过他,阴沉着脸又下一刀,冲着心口钻去,偏偏又不肯伤及心脏,叫他死也不能干脆。
狸吾站了起来,卸下了方才的毒辣面目,红眸里头全是孤傲和冷漠,静静的欣赏脚边这垂死的猎物,手中的刀贪婪地吸取倒地男人体内爆发出来的强大妖力。
“你!你……臭小子……!”男人到死也不服,口中的鲜血逐渐染遍了他的脸。
狸吾不赐只言片语,黑靴缓缓抬高,猛又重重踩下,奔着鬼舜肝肠暴露的腹部而去!
刹那,俊美面庞被溅了斑斑血迹,可他浑不在意,脚底仍旧践踏着,蹂躏着,在一声弱过一声的哀嚎下,逐渐平息内心的愤恨。
从来天运总循环,鬼舜如今的下场便是报应,他有没有过忏悔,谁也不知。
他独自躺在炸碎的碧瓦上,仰目望着茫茫寰宇,一切都变得模糊,只剩四肢百骸传来的巨大痛楚让他死也不得痛快。
双陷的眼窝空洞绝望,他回想起初入万花瑶台的那一日,是啊,本该报恩之心竟被欲望迷了眼,反将仇杀报还给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
恍然间,他在天边瞧见了殷红一片的梅林,林间高高的坟,一切不过虚妄,到头来还是物归原主。
打斗声消失了,瑶台下的人心被揪了起来,他们猜不出谁胜谁败。
‘扑通’——
仿佛一滩肉泥从高空被无情抛下,血花飞溅瑶台三尺远,殃及台下看戏之人。
铁鼠没有料想到他会这样狠,他也没想到鬼舜会败得一塌糊涂,他挪着步靠近变了形的躯体,这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台下小妖颤颤巍巍抬起了头,瞻仰这杀戮后的胜者。
少年站在九层楼阁最巅处,孑然独立间散发出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任谁看了都要畏惧三分。
松奎浑身抖动,只因那血迹斑斑的妖,此时正把目标对准了自己,三分警告,七分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