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一会,崇山已带回一个一脸惊恐的大夫。
“大夫,本官今请你回来,希望你能为穆家小姐穆樗看诊。看一看她手臂的伤。”谢飌解释道。
郑大夫这才忽见公堂中央有一姑娘跪着,他便急急手脚并用的走到穆樗脸前。
谢飌见穆樗大大方方把伤口给大夫看,便知她满怀信心,不怕被大夫看出端倪。
不出所料,大夫恭敬向谢飌禀道:”穆小姐上右臂的瘀伤在上月尾落成的,因被人拉扯殴打所致。”上月尾正是岑家公子被杀的时候。
时间刚好对得上。
堂外又一阵哗然,穆樗所言不虚,真的是岑子珀所为。
谢飌虽表面咨嗟不已的敲了敲惊堂木,但嘴角不禁揶揄微微的翘着。她如何得知后事的发展,又及时佯装这些伤势......不管如何,可证明这些伤势是假的证据已没有,接下来就看她如何扭转局面。
“小女对他心生倾慕......可岑公子他竟约小女相会于金钱巷的酒馆,女子到那才知是燕馆歌楼之地,小女心生气愤,便欲与岑公子讨回公道。谁知......”
穆樗说着说着嗓子便哽了起来,淌眼落泪,双手筒在袖子里,活像一副受委屈的大家闺秀,眼圈子红通通,但又下定决心似的接着说下去:
”谁知......岑公子他横蛮不讲理,但辱小女声誉在先......还拉小女......到......那种地方。”
“说清楚点,是哪一种地方?”谢飌呷了一口茶问。
“金翠庭。”穆樗一脸怕兮兮答道。
后头又开始起了嘁嘁喳喳的说话,金翠庭这名虽听宛如清雅之居,但实际是罗绮飘香、琴瑟氤氲的地方。
在场都不知有多少人去过那去寻 欢、去找内人。岑公子虽已死去,但他竟唤一个对他倾心的闺阁女子去那种地方,也不得不对他侧目起来,也开始臆测他的为人。
岑公子虽身出名贵之后,但府第坐落郑州,不过是个外省之人,对他的认识亦少之又少,又卒于青楼之地,怕是好也不会好到那里去。
不过穆家庶女,他们最为认识不过——温文婉雅,不争不抢,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子。她父亲亦是前太子太师,既然能教授太子,对自家女儿的敎养自是不能落下。
穆樗那又痛又怕的啜泣模样,却又坚强的站在公堂中央,一字一句向尚书大人诉说自己的委屈,着实叫人心生怜悯。
这下风向开始转变,当中不乏声粗音大的妇人。
“呸,生得好眉好貌,竟如此欺侮女子!”
“我见过他!眼底黑得黑咕隆咚,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可不是吗?看我们女儿家力弱气小,便行这禽兽之事。”
也有立场坚定的人反驳。
“呃!她既然敢私下传信,又在摆什么谱当烈女贞女?说不定是岑公子误把她看成一般红妓而已!”
“一个岑家二公子,一个庶女,或许她看上岑公子,不知廉耻贴上去?”
“不是或许,是一定是这样子!”
有人反驳,有人气愤,但不管怎样,开始有人站在穆樗那边。
“肃静——肃静——”谢飌再次喊道,敲响了惊木堂,堂内外再次回归安静。
穆樗听着她们的话,觉得可笑又感激,大概人们曾感到这矛盾的感觉。
“女子怎敌男子之力?岑公子强拉强扯,把小女拉去青楼......他言行间将小女与妓 女相提并论,又在小女面前与妓 女交......欢,百般轻薄......”穆樗适切地顿住了口,说不下去,彷佛忆起不堪入目之事,脸色惨然,咬着嘴唇,紧握着拳头。
后头人们都听得心头痒痒,有什么比色字一字更令人着迷?
“接着说。”谢飌命道。
但谢飌这种强硬的态度,开始在堂外的妇人有所微言,微微吆喝他的无情,以及毫不及顾女儿家的颜脸的语气。
声音虽小,但无一不落入坐落最顶的人的耳中。谢飌眉头一皱,但并未阻止堂外人的言论。新官上任,若行事过于强硬,只怕会引起微言。也让他微微感受到成了别人口中话柄的滋味,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站在中央的人,听到言词不比他的少,甚至更难听、更毒辣,人非草木,连他一个堂堂刑部尚书,也难免皱眉走心。
他不由得好奇她是如何做到无情无绪?一个闺阁女子,一个女子......
或者,她早已领教过更深刻的痛苦,才能做到无动于衷。
“然后......岑公子不让小女离去,欲与小女行苟且之事......小女誓死不从,岑公子便对小女又打又踢......小女力弱......差点......差点就被禽兽......”穆樗已经哭得死去活来,说不出完话。
但谢飌分明见到她水汪汪的眸里藏了十足的把握,他这才明白刚才她等的是人,人群,而且越多越好。为的就是触动了百姓敏感神经,挑动他们对女儿家的同情同理心。
谢飌没有走进她的盘局中,只问:”本官再问你一次,你有没有杀岑子珀?”
“穆樗仍穆家庶女,前太子太师之女,又不是青楼女子,岂容他人任意侮辱?即使是岑家公子,也不可以。”穆樗咬着牙道。
“谁也不可以。”穆樗重复道。
在场的女姓越来越相信穆樗说的一番话,一个女儿家宁在众人面前揭开衣袖,坦露伤痕,也要告诉她所受的屈辱。
而且非礼女子、强暴妇人这种事在御街不是稀奇事,受害的人大有人在。
在场有不少妇人都试过自己的女儿被人凌辱,却又对官家子弟苦无对策,官官相卫,只敢把痛恨和血吞,看着女儿自残的自残、自栽的自栽。白头人送黑头人,都拜那么色字上头的人渣所赐。
当年发生在自家的事历历在目,如今同样的事情将快要发生,她们决不能让昔日之冤再次发生。
“实情是岑公子对小女不敬又欲侮辱,小女誓死不从,岑公子便对小女又打又踢,小女与其扭打,才不小心将其意外杀死,并非有意为之。”穆樗字字铿锵有力,句句掷地有声,抬头正脸迎向谢飌,毫不退缩,”小女句句是实,求尚书大人明察。”
双目明亮,犹如在棋局中运筹帷幄的她,将此案把握在手里。
他越是想看清,越是看不透,想不明白,人心果真是最难参详的东西。
不过,这一局中,他最重视的并非穆樗,而是岑家。
人数众多,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公堂之外的反对的声音越叫越大,纷纷为穆樗声讨,一半人亦赞成判穆樗死刑。
谢飌又再迟敲一敲惊堂木,百姓才稍稍安静下来,但被穆樗挑起的骚动又如何轻意压下?仍有零零星星胆壮的为穆樗讨伐。
穆樗抬瞥头见谢飌仍然不为所动,犹豫了一下。
她甘愿为阮姨娘顶上这条杀人罪,不并不代表连命也要赔上。
平常,常人总笑她表面温婉但实则懦弱,佯装久了她也真的以为自己懦弱成疾。
但现在性命已悬在刀尖上,佯装是为了活命,命都快没了,佯装又有何用?
她要为她自己,在绝处开僻新道来。
现在,只差一把最猛烈的东风。
穆樗转向公堂门外,朝着那群已惊住的妇人,含着满眼泪珠,感激地看着所有人。穆樗深深的向她们下跪,表示谢意。
这一跪,终于彻底扭转了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