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之时,她的模样已与当日于穆府初见时截然不同——
乌云似的长发盖头披下,水嫩葱花的小碎片不施粉黛,却沾了很多灰尘,微微破裂的嘴唇,似乎这连日来的狱中生活,叫这一位凡事运筹帷幄的女子也吃了不少苦头。两处的眉头仍然如丹青画出似的,一股俏劲,与这破败倾颓的狱房格格不入。
穆樗来不及诧异,一见他,隔着栅栏便恭敬向他曲膝作躬:”小女向大人请安。”
但穆樗危些因饥饿而失去力气而站不起来,颤巍巍的后退一步。
谢飌眉目不由得皱起,但很快敛去神色,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让狱吏打开狱门。
崇山早早已经搬来一块平坦的石碑,搁在中央,遂摆放棋盘在上,左右各一篮子,左黑右白。
在谢飌面前,第一颗黑子而然落下,等待着白子的来临,而这个人便是穆樗。
她进来后,谢飌便迎她坐下。
“大人竟有如此雅兴?小女不过阶下囚,不配与大人对奕,大人还是找回相当的人才能习棋局之乐。”穆樗推却道,彷如她真的自惭形秽,站在旁边不为所动。
他怎么突如其来来探访她?
收押那天的对奕仍历历在目,她落得三败一胜。
她绝不会认为自己因别事所扰而败,对于谢飌精妙的步法,她可是十分欣赏。她之所以学会黑白棋,全因无聊所致,穆震中书室的书籍全看完,便对他桌上的棋盘打上主意,学着仿着棋艺上的步法,独个儿在摆弄。
有时,因着穆震中的恶趣味,举家女人都要站着看他与其他大人对奕,为的要看着他胜利。每很多时候,下到一半,他便赶她们走,她好奇踮脚去望,晓得穆震中快输了………
“若然真的在意阶下囚这身份,你就不会用小女自称吧?”
顿时,谢飌的一句话拉回她的神志。
一招不成,自有另一招。
“大人公事繁忙,若与小女对奕,恐怕耽搁大人的时间,又惹来闲言闲语……”穆樗刻意拉长尾音,引起无限霞想。她望看谢飌的左手边,明明有一大迭公文要处理,怎会有这闲情逸致与她对奕?
“无防。本官的官务亦包括定期访查囚犯的情况。”谢飌于棋盘中心落下第一子,”穆姑娘再三推却,可有别的事在忙?”
穆樗暗吃一惊,所以他今天来的目的是为了试探她?既然如此,她便”好好”与他对奕一番。
她不得不把计划推延一天,先与他对奕。于是她不再言语,坐在他的对面,拿起白子,封住黑子的东面。
一局之下,穆樗胜,而谢飌满意的笑了笑,棋逢敌手的感觉终于回来了。
“小女不应胜……求大人开恩,不记小人过。”穆樗惊慌地跪下,但低下的头颅挡住她得逞的笑意,导致她浑身颤抖抖。这一局落了他的颜面,竟然输给阶下囚,要是常人早已拍案怒羞离去。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这新上任的刑部尚书。
“继续。”谢飌并不费话,直截表明了他的立场。看来,他是对下棋着了迷。
那么便让她磨一磨他的兴致。
接下来的三局,穆樗全输了,对谢飌的棋艺又赞又叹:”不见数天,大人的棋艺越发精奇,下子犹如神,举棋若定、棋高一着,小女实在自惭不如。”
见谢飌脸色越来越不对劲,穆樗的心情也越来越好,眼中的一副欣悦自足,嘴角却苦恼得弯下来,彷佛真的因被谢飌打败而伤心。
只要她输了,他的兴致便没了。
可这次,谢飌并没有自己亲自下棋,而是向穆樗发号师令,自己则在看公文。
“左边第十行第五横。”
“右边第五行第三横。”
“右边第五行第十横。”
途中从没有看过棋盘,但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无误。
穆樗一方是感慨他的聪颖,一方是感觉到被人挑衅。怒火涌现心头,她遂即落下一子,挡去他两条去路,大杀四方。心绪过于紊乱,穆樗一时忘记了刚才的想法,一连几步白子都封去他的去路,砰訇有声下拿下这一局。
“你二我三。”谢飌似乎很满意,动作利落的分好棋子,”你胜你先。”
这一声才把她的神志拉回来,刚才竟被他的言语所刺激,失了方寸,脸上有些讪讪然。她不禁猜想,他刚才是故意挑衅她的。
看来,这棋局要无休无止的进行下去。
穆樗忍耐着怒火,咬牙切齿道:”大人,不如再下一局便完局了。小女饿得荒,再过半个时辰便要进膳。还望大人体谅。”
谢飌无情无绪的望着她满目苍凉,故意沉默了半响才道:”好,等下完这局。”遂扬手,崇山便恭敬地颌首离开。
正想着,崇山却拿了一篮子回来,得到谢飌的允准,他快手快脚收拾好桌上刚下到一半的棋盘,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一往桌上放好——肉糜饼、镜面糕、鱼肉包子、枣子、菠菜果子夹心馒头、张家油饼、胡饼。
崇山像是变术法般一下子整出十多样的点心包子来,并且顺序的排好,放在花瓣形盘上,盘底还有人物、花木、池鱼、亭台楼阁等装饰图案。八角碟放在谢飌跟前,竹筷搁在筷枕。
待崇山摆弄了桌面的一切后,谢飌竟旁若无人般起筷如膳,眉目间明显的放松。原来他说的等一会,是等崇山把食的拿来,并非让她走。
穆樗咬紧了牙的问:”大人不是说下完这一局便走吗?”食物的香味频频飘入鼻腔中,饥肠辘辘的她越发烦燥,看见他吃得如此惹味更加烦闷。
“不是下到一半而已吗?”谢飌又夹起枣子,细细品尝。行为举止十分的优雅,但在穆樗眼里只觉他这行为恶劣至极。
在一个快饿死的乞丐面前吃东西,犹如杀人父母般可恶。
穆樗干脆挪开视线,眼不见为净。
“不如此局留待明日再定胜负。”
“可。”
……
未来的数天,谢飌定了个规矩——只有她嬴才能走
纵然穆樗全神贯注,往往到了黄昏,她才嬴。
回到狱中,免不了的侧目和讨论,包括她与谢飌的关系、有没有与谢飌私通、有没有失身等话题,自是无暇理会。穆樗听是听到了,但说话难得很,面对谢飌,她不是失身,是失智,脑子完全不够用。她们的声音就像是苍蝇乱飞,穆樗听到耳边嗡嗡作响,谢飌这是陷她于困局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