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数天,谢飌在同一时段同一地点与她相面,一边对奕一边阅案宗。穆樗每每敲石到一半,狱卒便喊她出列,与他面见。
这种明目张胆的安排,让穆樗很不好受。
其一,本来属穆樗的工作就落在别的女囚身上,大家面面相觑后,对穆樗的眼神越发不友善,但又以为她傍上了刑部尚书这一大靠山,故不好发作。独受过穆樗恩惠的丁一恩没有抬头,自觉地拿起一些穆樗负责的石头,自顾自地敲打着。
其二,穆樗与谢飌的互动落在所有人眼中,因为谢飌的关系,狱卒都对她好客起来,虽说不出礼貌,但不再意气指扬、呼呼喝喝。但陈念则不然,对穆樗这个人越发警惕。点名时都单独叫穆樗出来,踢打不在话下。
但谢飌的到来,倒让她偷了闲,免却了体力上的劳动。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但之后一连数天却是如此,他到底意欲何为?一身正服却花数天时日,为的只是与她对奕?
穆樗突然想起丁一恩跟她说过——「你真好,一进来就找到靠山。」不出意料,谢飌便是她口中所谓的「靠山」。
她好像被人……拉下水了……
棋盘落子声迭迭搭搭地响着,但明显有一个人已分了心。
穆樗越想越不妙,越发觉得自己活在迷雾里。看着他思考的模样,眉星剑目,薄唇微抿,彷佛全副心神都灌注棋局中,一步步地布局设计。
棋局中的白子,在途中变成黑子,然后反噬白方……
她尖锐地感觉到,将来自己会成了他手下的一只棋子。时间过得越久,穆樗的心越不能平静,倒不如由她开口,把这局先破开。
她停下动作,开宗明义地道:
「大人几乎每天都来,似乎不只是对奕这么简单。」
「小女在穆府虽胸无点墨,但练就一番看人的功力。大人每天来找小女,无非是想找个内应,为大人看看观察周遭,亦是强逼小女入局。」
这种局面她不愿发生,但无奈,大局已有雏形——她与谢飌已经捆绑在一起。这数天,狱里明显分了两派,一方归谢飌,一方归陈念,但前者人数极少,落于下风。谢飌正对付陈念那帮人,反之陈念亦有攻势,互看不对眼。与谢飌亲近的人,陈念必对付,譬言说穆樗。
她既成了陈念他们的眼中钉,就自然被逼站在谢飌那边,否则两头不到岸,两面不是人。
「进来不过十天,你却把局势看得明明白白。」谢飌似乎没有意外,并没有停下手的动作,精神似乎都在棋盘内。
穆樗落下一子,断了他的后路,逼使他正眼看着她。
尽管他那双精明的眼睛让她心慌,但看不见的话,连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
「棋局上,小女先前行错一子,被大人封杀。可是在另一端,却留有一条生路。而大人虽断了小女的后路,但也给小女一条出路。」话音未落,穆樗抬一抬下巴,指向左下的棋盘。脸上的表情虽不大,但还是能看出些挑衅的意味来。
面对表情如此生动的她,谢飌不知为何并没有输棋的苦闷,反倒有点自得其乐。
「若小女助大人一力,不知大人打算以什么条件交易?」
「你想要的一切,本官绝不阻挠。」
穆樗的眸子如一池死潭,一点都没有激动的样子。穆樗从不轻信他人的诺言,不着迹地打量着他。他道出的话玄之又玄,什么叫她想要都东西都绝不阻挠,那是不是他的命也可以给她?从一开始她并未对他有任何期许,反倒对他这种行径嗤之以鼻,竟想利用陷入绝望的女囚。
很可惜,她,并没有绝望。他找错人了。
「姜大人在狱中仍是相当被动,何德何能助小女一臂之力?」穆樗揭穿他,「连小女这一位阶下囚,大人竟欲利用之,似乎亦到了山穷水尽的局面吧。」
「山穷水尽?这词好像用在你身上更为贴切。本官不过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谢飌抬起头,正眼望向她,「一个出狱的机会。」
顿时声音沉没,风声消化,陷入一阵异常的沉默。
穆樗心头不由得一颤,大脑陡然混为一乱,试图从他的眉目看清他的意图,但是看不出个究竟。他是真心想帮她?他是认真的?还是在试探她?难道他知道自己是冤枉的,所以才给她机会离开?
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的发了慌。
若然让他套了话,只怕流放之刑马上变成斩刑。
说还是不说……
良久,穆樗内心轻蔑地笑了——一心想她死的人,怎会让她有生的机会?
他好像忘了是谁判她进狱的吧。所谓证据,所谓的人证物证,她不相信凭他的能耐看不出端倪。棋局上的步步为营,时而进取,时而退避,但不变的是,胜利始终在他一方。这么聪明而敏锐的人,怎会看不出来?棋局如人生,尽管她不让棋,用尽十二分努力,她仍然输多胜少的局面。棋局她已输,现实又怎嬴得了?
应是说,他不过是个废官,一个妄顾百姓生死的「父母官」,与推亲生女儿去死的穆震中有何区别?说不定穆震中也收买了他。
穆樗越是深一层去想,越发看不起眼前看似凛冽实际狡狯的人。
不过表面功夫,她还是做得很足,毕竟她在穆府自懂事以来,一直都在训练。明面上,穆樗仍一脸恭敬有礼地问:「一个出狱的机会?是指小女流放的意思吗?」她并未坦然她逃狱的意图。若然她坦白,就如一个兔子给萝卜让豺狼果腹般可笑,最后能让豺狼果腹的只有肉嫩的自己,渣儿也不剩下。
「不。」他的答案让她有点意外,「是让你逃出去的机会。」
他不是来套她话的吗?
「小女只有一身无用的本领,也能为大人效劳?」穆樗自讽道,「妄论小女是否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是否能干干净净地离开牢狱也是未知之数。」在第一天,她已领教过陈念的狠绝,膝盖上的瘀伤仍在作痛。
他说的话,她一句都不相信。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人,她都一概不信。就连放到她面前的食物,都是等谢飌吃过,她才吃。
「有没有这个本领……」谢飌轻轻一笑,落下一子,「本官来找你,不也最好的证明吗?你不打算好好把握这机会吗?于是你而言,凭你这副瘦板的身材,即使逃得出大门,也逃不出狱吏和巡丁的追捕。结果不比流放的好多少,或许死得更难看。」
视线轻轻落在她的身板上,彷佛已经看到她的尸体落在一堆泥泞或杂草中,一个看死人的眼神。
这种看穿人心的眼神让穆樗不自在,略略避开他的眼神。
「还请大人不要妄加猜测,这偌大的罪名小女可是承担不了。」穆樗装着正经人家的模样。
「那权当本官看错人了。」谢飌深黯她一眼后,欲起身离去。
「慢着——」陡然的一句,「大人说的光明正大,到底是何意?」穆樗冲口而出的一句话,马上就后悔了。果然在欲望当前,前面一地刺刀也能视若无睹。
刚才说不要相信任何人,现在却对他提出的事有兴趣。
就算有交易在先,也不能担保他不会出尔反尔,毕竟从一开始她就落于劣势。
背向穆樗的他勾起得逞的笑容,徐徐转身道:「字面上的意思。」
官与囚的交易,谁也不会轻易考虑。
谢飌觑起眼睛端详,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疑窦,平静沉稳,她并未有因此而高兴。
「准备好可以跟本官交易的条件吧。」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何况她连日吃了他不少的东西,虽然都是由何许生买单。
「明天再会。」谢飌留下一句,便挥挥袖离去。
回到狱中,一晚上,穆樗都在回忆谢飌曾说过的每一句、每一言。助谢飌便等于与陈念等人为敌,但不助谢飌,自己真的凭一己之力离开这偌大的牢狱吗?
穆樗看着她用簪掘出小洞,已经第十天了,大小还是不忍直视。每掘一下,她都很是疑惑这逃狱的法子能成吗?还只是她痴心妄想?
他给上钩的饵,尽管鱼钩是直的,尽管心里有抚不平的恐惧,但不放手一搏,她的结局都会很凄惨。
平静的死去,花巧地死去,两者之间,说不定后者更好看一点,更体面一点。
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种生死全在他一抺念头之间的感觉,让她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