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创造苍生,于第七天造出人来,初七为人的生日,而今日便是人日。女娲之所以造人,是因为好生之德。
但人造人出生又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延续人脉?
今日,穆樗远远便听到错乱的脚步声,本以为是谢飌带了大夫来为她诊治,但原来是喝醉酒的薛明程。
穆樗打开门窗,嗅到些许酒气。薛明程走不到直路,嘴里咕噜咕噜的说着胡话。
醉酒使人意志分乱,眼下便是一个套话的大好机会。
就在薛明程拐弯时,穆樗喊停他:「薛老头你去哪?」
他神情迷 离地回头,瞇着眼半久才晓得谁跟自己说话,逐又拿着酒瓶过来。
「我不去哪,我去找样东西而已……」
酒不多,他的话依然有理有序。
「不,我不找那东西,我找一个人!」
穆樗问:「你找谁呢?或许我可以帮你找找看。」
「我姊!你快帮我找找!」薛明程话锋一转,「不,我的爱人,你帮我找她……我儿子,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一时说出三个人,但她明明听丁一恩说过薛明程家无一人,亦无亲近的亲友。他的语气变得焦急,她见状马上安慰他:「你先冷静点,你现在最想找的是谁吗?」
「我的爱人姊姊……」他落魄地靠墙倒下,喃喃自语着,「明月……」
当下,她的大脑瞬息把他口中的明月与莫姑初提过女囚薛明月,对上名来。
他竟然认识薛明月!
穆樗又仔细一想,又发现当中相似的事项——薛明月……薛明程……
同姓,一是明月,一是明程。
无巧不成话,他们是兄妹!
穆樗瞄向其他人,看她们都睡下了,拿出藏在怀中的半块玉佩。玉佩边沿一大条大裂纹,年代有点久远,上有些花纹也积了不少灰尘。
莫姑初给她时,千叮万托让她去把它交还给玉佩的主人。
算起来,薛明程至少在狱里当了狱吏二三十年,一直都是在「女普牢」当值的。听谢飌说过,薛明程明明有多次上迁的机会,但他都一一拒绝,继续留在狱房当一个小狱卒。听说他是在找一个女人,所以才一直留在女囚室。
她把这事告诉给谢飌,他表明并不清楚当中的细节,但一般囚犯最多只能囚禁四十天,换句话说,他找的那个人不是已处放或者已流放。
他找的人已不在了,当时穆樗仍不解他为何仍苦守在这里多年。
穆樗看着手上年代旧远的玉佩,原来他找的不是人,而是这块玉佩。
「明月……你把孩子还我……」薛明程又一声低吟,眼睛依然紧闭。
穆樗马上收好玉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双目灼灼盯着他,听出他话语对明月的在意,瞬间起了心思——既然玉佩是薛明月的,薛明程定然愿意把它取回。
之于怎么取回,就看看他愿意用什么去交换。
这下穆樗完全看不见他,但只两句,足以叫她震惊——「我的爱人姊姊……」不停在她耳边蘯扬。
既是姊姊又是爱人,竟与她小时候荒唐的往事不谋而合,同样的难言……
那时她只有五岁,身材矮小,已经容不了满满的好奇心。而且,刚学会说话,心情更加雀跃。她小小的站在石头上,好奇的往穆震中的房间去看,以为能见到他,给他惊喜、跟他报喜,谁知三个赤裸的身躯,相互交织,相互纠缠,绵绵悱恻。
三个赤裸的身躯正正映现她眼前。
她认得床上的一人,亦是当中唯一的女人。而她的父亲则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看得喜上眉梢。
长大后,思想成熟的她明白,原来撞破了四个人的好事——穆震中靠着古丽莹与别人交合来逹到高潮。何其怪异的乐趣?当家主母不再贞洁,当家主人亦不洁。难怪自穆皓出生后,穆家不再出男丁……唯一的男丁当然宝贝得很,数目众多的女儿弃之如敝屣,不屑一顾。
阮姨娘紧紧地抱住她,将她放在她的胸前,温柔且耐性地对她说:「以后都不要跟别人说这事。」
那是她最后一次听到阮姨娘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其实她想告诉父亲,她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她想了又想,告诉他不就代表她知晓事情的面貌吗?但不说,穆樗内心又难以忍受,那些画面像是有千万条虫折磨着她。
如是这,她就一直徘徊在说与不说的纠结中,鉴貌辨色,静待时机。
穆樗常常想,或许她的安静是在那会学习的。
坐在地上的薛明程依然在说着,彷佛想将尘封在心的事一吐而快。
「她……我对不起她……」
如今面对着薛明程的自白,即使内容何其不堪,她亦能安静聆听。只是没想到平日衣衫整整、外貌道然的薛明程竟带着如此往事,果真人不可貌相——何明月便是他那异父异母的姊姊,年轻时为他顶罪。名字虽相似,但她的籍贯与他不同,所以没人会把囚犯跟狱卒扯上关系,故没有人知晓他俩的姐弟的关系。
「我犯了罪……」薛明程的声音嘎然中断,眼帘渐渐垂下,他那张龟裂般的皱脸,好像蒙上了一层暗光似的:「当时我一时鬼蒙眼,将一切罪责推诿于她身上,直至她死的时候,我都没跟她说过一次对不起。」
见穆樗不说话,他轻轻笑:「是不是觉得我很贱?」
穆樗不用看也晓得他现在满怀伤感和遗恨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薛明程当时到底是一时鬼蒙眼,还是处心积虑,她无从得知。不过,他脸上的遗恨应该是要对何明月表露的,而不是她这个局外人。
迟来的后悔,比什么都要贱。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的悔悟更是如地底泥,不值一提。
不待穆樗接过话来,薛明程继续嚅嗫地道:「所以她记恨于我,即使有了孩子也不愿说,也串通了狱医,替她瞒下来。」
「后来,孩子秘密出生后,便交由狱医照顾。而狱医便他带着远走高飞,不愿让我这个亲爹见一面。」后来,薛明程一直都没能生下儿子,内人也死了。若然他的内人能生下儿子,他会对那个孩子这么上心吗?只怕他找也不想找。
「她跟我说,孩子的住处刻在玉佩上。直到她行死刑前,她也不愿交出来。她说她将玉佩藏在牢狱中,我知道,她是想我一辈子守在狱中。」
薛明程疲累得闭上眼睛,彷佛陷入无尽的痛苦中。
玉佩?
玉佩!
穆樗敏锐地补捉到他话中一词——玉佩。
她拿着手上的玉佩,原来主人是薛明程的姊姊。本想在逃狱前完成莫姑初的心愿,找到玉佩而已,如今却莫名得悉玉佩的主人和她的前尘旧事。
穆樗心里冷笑一声。这也或是何明月留下玉佩的原因吧,让他满怀希望,却又一无所获。如果让他找到那孩子,只会清扰那孩子的现时生活。他想要的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而不是诚心想要对他好。
但是转念一想,薛明程这么在乎它的话,说不定能顺道交换一些对她有利的条件,譬如说一条大门的钥匙、一些肉、一些棉衲、又或者替她在陈念面前说几句好话,他与陈念的关系颇好的。
但交给他算不算完成莫姑初的心愿?
何明月已死,唯一有关连的只有薛明程和他们的儿子。
「其实我有……」
正想着交换什么条件才是最划算时,穆樗倏地却想起他说玉佩上有刻字的话,剎住了。
莫姑初给她那半块玉佩和禁闭室找到的……
都没有刻字。
「你有什么?」薛明程仍在醉酒中,没听得清。
「没、没什么。」穆樗神色自若地道,「地冷,你别坐太久。」
「好……这时候也只剩你关心我这糟老头了……」
薛明程应是醉透了,临走前竟把剩下半瓶酒送进门窗。
穆樗凝视了半刻,喝了一口,犹如水的液体,辛烈如火,肚子里都是火。
可薛明程偏偏喝出泪来。
穆樗突然想起今天是人日,这酒是庆祝他的儿子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