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怎么不见陈念?」穆樗见到薛明程便问。
谢飌不在,他应该好好逮住机会玩弄她们才对。但前天开始,陈念便没再出现,点名、巡查、看守都是田友由在做。
日子比前些天好过许多,至少没有人再受到无缘无故的打骂,丁一恩亦可以休息一会儿。即使她俩不再说话,但穆樗无时无刻都在留意她的状况,见她身体稳定下来,她的心也踏实点。
「他啊!他的儿子去看过他,听说是病了......」薛明程摇摇头,轻叹一句,「倒是早晚的事了。」他当了多少年的狱吏,见证了大大小小的变迁,尤其陈念的变化最大——当年陈念还是一个毛头小子,当不兵才来到这里,对囚犯们都不差,起码把他当作人看待。但是有天他帮一个人看伤口时,突然被那人咬断了手指,流血不止。那个人逃走了,陈念也失去了一根手指。最终那个人因为杀了一家人再被逮捕回来,偏偏那家人便是陈念的姐姐。从此以后,他便立誓能所有进牢的人不能活着出去。
薛明程理解他内心的痛苦,但也太过了。
当年,他是为了世人,如今,他只是为了自己。
他害了这么多人命,终归是要还的。常言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没到。
「他的事,你还是少管为妙。」薛明程叮嘱她,如今谢飌已不在,没有人可以护住。在这里,少一个敌人是最大的幸事。
「嗯。」穆樗应道。
薛明程忽然喊她,声音很小:「丫头。」
穆樗心微动,彷佛从他口中喊出来,这一声丫头让她有种错觉,似乎她真的是个入世未深的小丫头。可是她已是一个身心疲累的女子,也是个骗子。先前她已经找机会把玉佩还给了他,在自己的生辰换来一顿热食。
这时,穆樗扬起一抹得体的笑容,至今她仍记得那一顿的美味。
「让我看看你的掌纹。」薛明程心血来潮地道。
薛明程向来都有替人看掌的习惯。算命的容易道破天道,上天便要降下惩罚,让他们五弊三缺中必占一样——鳏,寡,孤,独,残,财,命,权。
别人总说薛明程命好,逃过命运,但只有穆樗知道他逃不过「孤」这个命运。
永远孤身一人——玉佩上的地方,是她捏造的。这意味他一辈子都见不到那个孩子。
自己的命运也会否如此?
穆樗先是怔了怔,抬起沉重的手,翻过来,让他看得清楚些。在入狱前,穆樗从不相信神鬼一说,更不信命运,但事情越发不受控时,人能掌握的事亦越少。起初实在没有料到,自己竟如此迷信。
她心底盼望他能说点好话。
这时,他稀疏的胡须下收藏了一个不明所以的笑容,用口形说着:「拿好。」
她的手心顿时接到一件东西,硬绷绷的,穆樗下意识地反转手掌,没有挪开来看。
但她知道,那是一条钥匙。
「你知道吗?就在以东十多里有条小溪,很美很漂亮,那里有间小屋,小小的。很可惜,我过些便要去XX了,再也看不到了,不再住了。」薛明程以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跟她说道,彷佛那条钥匙不曾存在。
旁人听到只以为是闲话家常,但穆樗的手心忽然悬空停住了,一阵轻微的颤抖,从她手心渐渐升了上来,她的胸口一阵浓烈的郁闷。
她的手进也不是,收也不是——这条钥匙是通往那条小溪。
为什么?
玉佩的字是假的,她说的也是假的。为什么要无条件的相信她?
那一瞬,她无力应对他那充满希冀的目光。
「什么时候去?」穆樗抿紧了嘴问道。
「明天。明天就去了。」薛明程笑道,「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狱医也说下一次昏迷后不知会不会醒过来。我还是得趁早去。所以今个儿是来跟你打个照面。」
「路上小心......」穆樗凝视了他半响,嗫喃地答道。
他的脸充满了期待,期待得让她心惊。
「怎么了?不舍得老身吗?」他还笑笑,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俩听见,轻轻的对她说:「记得藏好点,莫要让人发现。在那里能待上一礼拜,粮食我都备好了。」
她咬紧了嘴唇,怔怔的看着薛明程的脸。
「水的话,你便接接雨水,春天雨多,渴不死。」薛明程道,「起码半个月,再没有人会去找你了。」
这条钥匙打开的是他偷偷砌成的木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的计划,还把自己一所房子送给了她。如今他送给她,为了让她逃脱后有一处安身之所,当中转站也好。
穆樗眼帘渐渐垂下,怕让他看出异样,她喉咙像是给骨头堵住了,说不出来。
不过,襄州很远,他能走得到吗?
就在薛明程转身的那刻,穆樗尊敬地喊停了他:「薛先生......」
「其实,上面的地点是我刻上去的。原先的玉佩上,什么都......」但她顿住了口,说不下去。
原先的玉佩上,什么都没有。
一切都是假的。
「丫头,谢谢你。」薛明程道,「其实我都知道。」
穆樗惊讶地望向他,忽然明白了薛明程当初收到玉佩时笑而不答的的原因——笑大概是因为玉佩的出现吧,不答是是因为深明当中的谎言。
「她会的字不多,怎么会刻出个襄字呢......」他笑了笑,低声地道,「其实,当我找了二十年,而你进来三十多天便找到,说明你跟她很有缘分。」
在烛火的微光下,穆樗看清他的脸,表情微妙得很,带种希冀却有点绝然的味。一栏之隔,他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背后的嶙峋的骨格刻的突出,灰白的外衣被撑起像灰烬积成的堆。当他望着玉佩的时候,熄灭已久的火倏然亮了,虽然微弱,但彷佛已撑起他的命来。
「人越老就迷信,越是相信缘这个字。人若是没缘,想见也见不了。你跟她有缘,都是被亲人诬蔑才进这狱的。十二生肖都转了一轮,玉佩还是落你手里,是真的有缘。若你是凭直觉写出的地点,那应该很可能是真的。」
「起码,找一找才知道是不是一场空......」
他的声音轻轻如云烟,飘渺而轻薄,彷佛从黑暗的深渊爬出来一样。
「一路走好。」这是穆樗最后对他说的话。
原来,不是她骗他,而是他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