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的故事彷佛已来到最终回——衙役在他姐姐的墓下找到历年来的贪赃,数目之大,堪为百年基业的大家族。
在不日后,将行环首之刑。
皇上亦如愿借题发挥,以太后监管不力为理,削去她权。
狱长换人,狱吏亦然。
上一批暴戾的狱卒都被谢飌换走,新的一批比较心平气和,对女囚更多是命令并非指骂,只要不犯错,不必要的酷刑和责罚都不会女囚身上发生。
谢飌所允当的事都做到了——囚犯们虽失去了自由,但再也不用像牲畜地活着、到口的食物没有掺杂唾液和铁碎、没有瘀伤、没有断骨......
他们终于可以在牢狱中作为人类般生存下去。
现在和以往有着天渊之别,穆樗作为见证者,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是感激他,一方面是恨他,恨他给了她希望又亲手剥夺。即使恨他又如何,结局已注定,再多的情绪亦是徒劳无功。
说不定她很快便可以于奈何桥上重遇阮姨娘、木子言、莫姑初......这至少是她唯一能盼望的事了。
一切一切彷佛都好像归回常轨。
但有一人,不甘于此——
那一天,天色越来越暗,火焰蹿得非常高,一跳一跳,光与影在灰暗的背景上浮动。在夜幕里,任何带着光和明的东西,都格外显眼。
陈念的生辰,陈常在支开所有人,与陈念偷偷相会。与陈念促膝长谈后,陈常在便去卖陈念最爱的烈酒,盼着他走的时候能舒心一点。
不过在路途中,他在翻找钱袋时,陈常在的脸色顿时苍白起来,瞳孔倏然张开——
他的钥匙不见了。
在他迅速跑回来的时候,牢室已扬起洪洪大火,火舌卷向每寸屋檐,碎裂的瓦片跌荡有序地掷在地上,那边发出那尖锐的哀鸣。
夜里竟可亮得像天明。
陈常在浑身发抖,一切都怪他……都怪他……
谢大人明明说过不要私下去找他父亲。起先他把谢大人的话都记得牢牢,后来听其他狱卒夜里咳得厉害,他才想着偷偷去送药。变着变着,他便留下来,和父亲说了番话。难怪刚才他父亲莫名情感流露,留他对他说了许多许多体己话,还提起母亲,说他对不起母亲,亏欠了她。如今,纵然他父亲有万般错,他仍是他的父、他的家人。陈常在心里不免得有些微言,但已成定局,看着满头苍白的父亲的瞬间,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以为他在临死前会反省。但原来他连自己的亲生儿生都可以利用。
他们都锁在牢里,怎么逃?
原来,有一种恶,叫作陈念。
穆樗等人都陷入沉睡当中,有些浅眠的人嗅到烧焦的味道,好奇张眼看看。
这一看囚犯彻底惊了,浮在顶上的烟雾,以急速的姿态漫延开去,准备向下流转,再望看门口,火光绰绰。她拼命的大叫起来:”走水了!开门啊!开门啊!走水了!”她的尖叫声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呼喊的声音亦随之变大变多。
“咳……咳!咳咳!”
止不住的咳嗽,浓烟流窜入鼻。
好些狱卒都跑掉了,留守的一个一个地打开牢门,有条不紊:”出去后,全部都给我到大堂集合,一同拎水桶!”
但穆樗知道,这一出去,能走的都走了,凌乱的脚步声走向不同方向。当中亦包括了戎芝兰,她临走前终于把玉簪还给她。
趁乱而逃本是穆樗的打算,可她在路上却碰见了他。
一个面目狰狞的陈念。
同样成为阶下囚的他,戾气并无消退,反而越发狂飙。
陈念也瞧见了穆樗,觑着眼睛,望着她如裹在雾离飘动的鬼影,沿着长廊走来,陈念的胸中油然而生一种陌生的惊慌。让他突然想起薛明程常常告诫他一番话——生死有轮回,害人终害已。
却那又如何?陈念望着眼前的人狂笑起来:”我就说了你不怕我!竟敢还来找我?想一对一吗?凭你也想跟我斗吗?”
他的脸上现出讥讽与愤怒的表情,身为囚犯竟敢跟狱长斗,可笑至极。
“看见没?这狱牢是我的,是我一手打造而成的,专门对付你们这些恬不知耻的东西!是我一手打造给你们的地狱啊!穆樗你也享受过的......好不好玩?姓谢的说什么要还你们公道......哼!我就是这里的神明,我要你们生便生,要你们死便死,谁敢逆我,我更是要你们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穆樗一言不发地听着他的话,话中有着走上绝路的痴狂。恍惚又是多日前,他绝对的傲慢和粗陋,到现在仍没被洗走。
一样的可憎。
“一把火把你们烧清光!”陈念置身着火海之中,双眼烧得通红,口上念念有词,”你们都不过是我的玩物而已,有什么资格活下去!”
热哄哄的风拂过她的脸,耳根也是热的,烟雾卷入她的鼻腔,即使连眼睛也差点张不开,干涩得要命,可穆樗仍紧盯着他,不敢闭上眼帘。
皆因他背后除了火,还有重重似有还无的人影。
莫姑初、木子言、汪灶娘......还有许多许多她未曾见过的面孔......望过去最触目的她们身上的囚衣......最在一瞬,穆樗倏然明白过来,那都是他害过的人。她们脸上悲伤的神色,倒映在火光之中。
这一刻,穆樗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她紧握住玉簪,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陈念。
就在陈念扑过来的那一刻,穆樗亦瞄准了他的脖子。
厚实的一声,两人双双落地。
时间像是静止了一样,直至湿润黏稠的红色液体滑过她的皮肤,穆樗才定了定神,连忙推开压在她身上的人。
虽然早就料到这一着,一颗心依旧不免跳得厉害,穆樗大口地喘息着,刚才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就在他快要捏碎自己脖子时,她奋力一插,脖子上压力突地退走。
正想着他该死了,而陈念扶住了插入脖子的玉簪,起初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后身体左歪右曲地站起,一脸凶狠地瞧向她:
“死婆娘......”
“你以为你真的能伤害到我吗?”
“我是神!我是神啊!”
“是你们的神!”
可神也有坠落的时日,何况一个佯装神的凡人......任凭他嘶叫着,亦改不了事实。
地上的血渍已积了一小潭,随着牢房里温度升高,快要滚腾起来。
越是叫嚣,血液越是张狂。
穆樗道:”既然是神,我便送你见见地下的魔——”
玉簪更深入,直挺挺穿过血脉,她又再一次地抽出,腥腻的黏液顿时喷洒开来,想为这火势出一点绵薄之力。
由有声变无声,由嚣张变绝望,穆樗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衰败的脸,只有无限的快感。
穆樗喃喃地道:”该下去了,那里该有许多人在等着你呢......”
火花直溅到他的衣裳上,把边缘的染黑染红了,莹莹发着光,散落一地的灰烬,又被风托起,消失无踪。
这场火,许多人都消失了,大多都寻回来,却少了两个人。
一个姓戎,一个姓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