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人,哪个顾大人?”父子俩不约而同的问道。
明明知道必是那个御前的顾大人,但他在此时忽然出现,还是让父子二人面面相觑。
“顾昭梧求见相爷。” 熟悉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快请!快请!”虽然此时正对他爱恨交加,但梁相还是亲自去迎,凤仪却踟蹰了一时,才跟了出去。
顾昭梧依旧穿着六品服色,身边跟着亲随身份的黄瞻,双方见过常礼,又按宾主在外厅坐了,顾昭梧拱手道:“休沐期间下官还来相扰,实是不安!相爷莫怪!”
原本每见了这位气朗神清的年轻人,梁相心里都要由衷的喝彩一声。但此刻知晓了他特殊的身份,反不知是褒是贬,连如何回话都成了问题,只能随口客套:“哪里哪里。”
顾昭梧微觉着有异,又将目光转向凤仪,见他神情间似有不豫之色,关切道:“清余,你,一向可好?”
这原本只是普通的问话,凤仪却忽然涨红了脸,连话都不怎么顺畅起来:“好,还好。”
顾昭梧愈发出奇,又去看梁相。梁相掩口咳了几声才道:“不知顾大人今天来鄙府有何公干?”
“圣上让下官接手内阁的部分事务,需要相爷协助,又不忍让相爷再来回颠簸,故而特来上门请教。”
“你年纪虽轻,但才干超群,署理中枢机要却也是早晚的事。有什么需要老夫相助的,在所不辞。只是今日老夫还想多问一句,此来只是请教,可无其它私心?”
顾昭梧一怔:“私心?何为私心?”梁相苦笑道:“今儿个老夫逼着儿子相看亲事,不想相亲不成,倒是逼出一桩奇案来。顾大人一向聪慧过人,想来也该知晓何事了。”
顾昭梧瞬时便猜到凤仪已做坦诚,用目光转去问询,凤仪便微微点了点头。这一瞬间,一向从容冷静的顾昭梧忽然就紧张慌乱起来,两只手反复交握了几次,却觉得很是不敬,又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向着梁相深深行了天揖礼,结结巴巴道:“晚辈 若,若有言行不妥处,还请伯父训教。”
他这幅手足无措的样子,倒颇向初见岳父大人的女婿,黄瞻在一旁看着又觉好笑,又觉心酸,往他肩上拍了几拍,小声道:“兄长别紧张,稳一些,稳一些。”
梁相一向见他,也都是少年老成的持重样子,此时见他万般拘谨,又口称伯父,一时也是不那么习惯,竟也跟着莫名不自在起来,只能极力做出了长辈的样子,将方才那些要斥责他的话在心里捋了捋,才开口道:“仪儿执意不肯娶妻,我勉强也就忍了,但是必须让他纳一房妾室,以为我梁家传承香火,对外也好交代,不知明远以为如何?”
顾昭梧立即斩钉截铁道:“此事恕晚辈不能应承。”他这般有些霸道的姿态,在梁相看来自然是蛮不讲理,于凤仪而言,这必然是待他情深才不能允许的,一时恰如心头点燃了一团火焰,灼灼起来。
梁相冷笑道:“你若当真在意他,岂有让他断子绝孙的道理!”
顾昭梧躬身又行一礼,方徐徐道:“伯父久在朝堂,又饱读青史,岂不知乌衣王谢,当年何等锦绣风流,如今不过一抔薄土。帝王将相,当年霸业雄图,而转瞬王朝更迭,后人不过葬身火光剑影之中。前朝哀帝,膝下五子,一朝藩王举兵,国祚倾覆,子嗣惧亡。光武朝大将云起,掌兵百万,其女加封贵妃,何等煊赫。一朝争储被诬谋反,九族皆诛,血流成河。贵胄之家尚且如此,若生在平民之家,灾祸兵乱,命如草芥。故而子嗣之念,纵一时可继,可保万年?人生百年忽忽,伯父可否愿清余平安如意,得偿所愿?”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梁相一时无言以对,沉默良久方道:“自是愿他平安如意。但他从未接触过女子,红袖添香,柔情似水之美也不曾体会,又怎能笃定与一男子相守,就是得偿所愿呢?”
顾昭梧正要再言,凤仪忽然抢道:“儿子少年时也曾和媛媛并官家儿女们一起结伴玩耍,后来姜小姐常到府中,也算得接触过的。儿子素来与此道一向冷淡,周遭的人都说我以后怕是也要去当和尚的。父亲想必也是知道。”
梁相想起他往日行径,长叹了一声:“你又怎知与明远不过是知己投契之情?”
凤仪道:“十年前冬日我在黎山与他初遇,明远单衣冷食,神色却毫无瑟缩之意,反而潇肃朗然,宛如瓦砾中的一颗明珠,那时我便对他一见钟情,此生难忘。后来他为我舍命进京,为我进明经科,为我顾府筹谋,这一桩桩一件件,又如何能不让人倾心以付?”
顾昭梧原是受尽了生活的艰辛磨难,但他沉稳机智,又胸怀广博,筹划的政事诸如改良治安、成立乡学,也都做到了推己及人,施恩于民。曾经一贫如洗,身居高位后却不贪金银。曾经受人冷眼,而今既得天子盛宠,却从不飞扬骄矜。与这样的人一路走来,却也难免不折服倾心。
梁相暗暗嗟叹着,一时无言。
沉默许久的黄瞻忽然开言道:“伯父,恕晚辈当日曾有隐瞒。”
梁相奇道:“贤侄所言何事?”
“十年前清余从黎山回来,曾患了相思之疾,伯父恐怕不知。”
凤仪稍有些羞窘起来,梁相想起十年前凤仪曾因怪病,几欲性命不保。却原来都在此中。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梁相此时已然笃信,以后的人生里若没有顾昭梧,眼前这个痴情子的日子,怕是无比哀伤凄凉。
他忽然忘记担心子嗣问题,而是忽然有些担心顾昭梧会变心。
毕竟当今圣上以举朝举国之力宠之爱之。甚至为护佑他以命相搏。纵然圣上已过知天命之年,但他居天子之位颐养,望之不过三十许人,况且身姿英武,仪表堂堂。所谓许身入道,日后也无非有更多的时间陪圣驾,伴君王。而这个为他失了命魂的凤仪,又该如何自处?
如此想来,梁相愈发忧心忡忡,竟脱口问道:“明远,我儿一片痴心,你可会负他?”
顾昭梧一怔,才道:“不瞒伯父说,其实我也有私心,也曾卑怯难捱。我也曾想过让母亲有朝一日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可是去年的初冬,我还不曾有机会钟情过哪个女子,凤仪忽然就冒了出来,没头没脑的就像山上的一颗野竹笋。我没有什么怪癖,我也不知道何时把一个男子放在心里了,我在清晨的城门前,忍不住盼着他出现,在我简陋的家里,也盼着他能再来。世人皆知凤非清露不饮,非梧树不栖。可我这个山野粗民,哪里当得起那棵可供他栖居的梧树?后来我才知道十年前他便在我身边出现过。伯父可知,自十年前凤仪出现时起,我这个苦惯了的人,忽然就幸运起来。我总是莫名其妙的中奖,连走路都能捡到璞玉,捡到贵重的鸡血石,靠着这些我以为的苍天有眼、苦尽甘来,我有了书读,我给母亲买的起药,给妹妹买的起四季的衣裳。可是偶然间我知晓了,这都是凤仪在十年前就偷偷的买通了书店老板,他又偷偷的派德叔去看我,去我经过的路上丢各种值钱的石头。”
想起那些莫名其妙的幸运,顾昭梧忍不住轻笑了几声:“甚至,十年后他再出现,依旧想了许多鬼点子去实施,他提前砍好几棵檀树,我去卖柴时偷塞进去,再高价买下来。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又去买了几颗老山参埋在山上,骗我去挖。”
黄瞻听凤仪的傻事很是有趣,追着问道:“顾兄后来知道,可不恼么?”
“刚知道时,很生气。其实连凤仪也不知道我为何那般气恼。”
顾昭梧转头去看凤仪,见他一脸疑惑,笑道:“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我气恼他的施舍,却更担心他只是施舍。而无其它。后来他用了一整天在我家门口等着赔礼道歉,且吓得脸色苍白,那时我便释然,他不是在施舍,他是真的珍视在意而已。”
顾昭梧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涩起来,自嘲道:“说起来,虽然人生没有什么好值得夸耀的,但我好像也没有自卑过。只有遇到凤仪,才知道自卑是什么感觉。他从青州走了之后,我常担忧京都佳人如云,他很快就会忘了我。甚至和乐公主有意让我为驸马的时候,我也在想,若有一个姑娘也对凤仪这般,那他会不会应允?毕竟我再怎么千好万好,给不了他明媒正娶,也给不了他子孙绕膝。前些日子朝堂内外风言风语,传言我不过是以色侍君。我问心无愧,自然不惧流言,可是我却很怕凤仪会在意怀疑。直到仰天告诉我,凤仪十年前即因我患过相思之疾,我虽万般心疼,却就此后,才觉得心里有些安定了下来。可就像今天,伯父说要逼他娶妻纳妾,我还是唯恐他应允了下来,就要把我丢弃了。”
无论面对朝堂风云,还是面对自己言笑晏晏,他从来都一副自信从容的样子,凤仪从不知道他还有这等胆怯与担忧。甚至,他还用了‘丢弃’这两个卑微的字。可凤仪懂得,这不是对感情的怀疑,而只是源于深爱。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所以,我们只是在担心对方会放弃自己,那伯父觉得我们哪一个人会自己放弃呢?”
顾昭梧嘴角勾起一缕微笑,容色如十五那夜的月辉。
这一番长言,宛如一部传奇。十年故事,一生深情。梁相此刻觉得,自己再试图做分开他们的努力,都不过是徒劳而已。
但是就此同意么?他又觉得不那么甘心。毕竟他要付出孙嗣断绝的代价。
当真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