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相休沐结束回归朝堂后，虽然依旧是百官之首，然而圣上新设了内阁平章事的职位，官同三品，位同副相，与他同领百官，同参朝务，他的权利已然被分化了许多。

按说，这该是一件让身居高位的丞相大人沉郁的事情。然而这位副相却不是别人，而是圣上身边红的发紫的顾昭梧。

表面的身份，他如今成了梁相的副手。暗地里却无人知道，他其实还要叫他一声：父亲。

想到这一点，梁相内心竟然有一丝欢欣。宦海沉浮多年，身居高位却也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政治斗争里从来都少不了刀光剑影，他想过很多次去职、贬谪甚至获罪的可能，然而到此时，以这种方式逐渐交手权利，既不失面子，又可保梁家尊荣，可谓赐予他功成身退的最好的结局。

况且，在真正退出前，他还可以在顾昭梧的协助下，完成“梁氏宗学”，做成这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想到此，梁相愈发觉得此生圆满。甚至他人生里的一大遗憾，没办法抱孙子这件事，也得到了些微安慰。

但是又如何呢？看着眼前自己的这位副手，当真是生的芝兰玉树，又兼得志勇无双，更难得为人情深义厚，放眼九州四海，哪里能寻得这般出类拔萃的“女婿”。

虽然他家的凤仪并不是什么女儿。但虽不是女儿....梁相忽然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一旁跟着打杂的黄瞻出奇的看着他：“这一大早的刚退朝，相爷是因何事喜悦呢？可否让下官也分享一下？”

梁相咳了两声，看看几个笔吏都不在，便压低声音道：“老夫虽年纪大了些，但好在耳聪目明，那日在书房的门后站了颇大会，听到顾大人说了些老夫不该听到的话...咳咳...是以想起来才失笑.....”

黄瞻一拍头，惋惜道：“可惜了！早知道我不该跑出去，竟都错过了么！”顾昭梧这才知道那日他与凤仪情话喁喁时，梁相就藏在门后且都听了去，一时间只觉得又羞又窘，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位“为老不尊”的岳父大人。

顾昭梧低着头，一张脸已红的和煮熟的虾子一样，梁相竟然没有丝毫愧疚感，反觉得心情愈发舒畅，认识这位顾大人以来，惯常见他清冷持重、从容淡然的样子，哪见过这般手足无措的窘迫？

想到此梁相又呵呵笑了起来：“顾大人何须难为情，情之所至，自是人之常情，老夫我也是过来人，不过比之顾大人的热情奔放又柔情似水，倒是，自愧不如......”

黄瞻哈哈哈大笑起来，顾昭梧想起那日与凤仪所言，仿佛有“我都是你的”此类无比腻人的情话，当时的情境之下随心说了出来倒没觉得什么，此时被人拿出来再想，还当真是，无颜面对。他愈发坐立难安，便装作找寻公文，起身往外厅透口气，只身后黄瞻的笑声依旧不绝于耳。

出来转了个弯子，便见礼部刘尚书拿着一沓材料过来，一见他便关切道：“顾大人脸色怎么这么红？可是着了风寒了？找太医看了没有？”

顾昭梧忙道：“无妨无妨，刚才喝的茶水过热，出来透透气就好了，大人来此是何公干？”

刘尚书回道：“顾大人加封天师并与圣上同登通天阁的日子，就定在了本月十九日。圣上又额外交代了许多修订事项，所以拿来给梁相过目，看看可还有疏漏，等一切妥当了再回圣上。”这档子事自己实在不好亲自审查，便让刘尚书去内厅找梁相。

顾昭梧想着此时回去听他们商议圣上的特殊条例，更是尴尬，便往内阁西侧僻静的游廊走去舒口气。谁知还未走到，便听见两个小宫女在廊边一棵樟树后上交头接耳：“听说了吗？今早圣上又召集了几十个工匠入宫，专门给顾大人做器皿用具，加上之前那些专门做衣裳的做膳食的，都一百多人了！”

“可不是吗，听说圣上还专门交代，什么东西都用最好的材料，宫里有的紧着顾大人用，宫里没有的，就让洲地属国进贡，这样的盛宠，可只有几百年前，那李家王朝的杨贵妃都比不上呢！”

“啧啧，虽然听起来有点儿夸张，可细想想若这事儿换做我，只怕顾大人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想办法给他摘下来呢！”

“嘻嘻，可不是么，那顾大人真生的一副好模样啊，和乐殿下不都因为他，如今重病不起呢....”

顾昭梧默默的听着，宫中人如今都把自己比作贵妃了，这一时便就有些头疼。

“大人，大人可找到你了，快去临风苑吧，圣上等着呢!”方子不知道从何处冒了出来，两个小宫女听得动静吃了一惊，回头一看顾昭梧竟然在身后不远处站着，长身玉立、眸若晨星，一时竟顾不得担忧逃散，只觉得芳心砰砰乱跳起来，都呆在了原地。

顾昭梧愈发头疼起来，原本说定的他入内阁之后，就专心朝事，谁知这才下朝不到半个时辰，他又要召见了。如此以往，只怕自己当真要成了“三步郎”，当真离不开圣上三步之外了。

“可知圣上何事？”

“这小的可不知了，只说让来传大人见驾。

顾昭梧略一沉吟，只道：“回去禀告圣上，就说我在与相爷商议宗学之事，一时走不开。请圣上恕罪。"

方子一愣：“圣上要发火怎么办？”“到时再来报我吧！说着，顾昭梧径直往内阁走了回去。方子又楞了一会儿，才一路琢磨着回临风苑复命。

庆历帝正等的心焦，却未见顾昭梧跟着回来，奇道：“顾卿呢？”

方子战战兢兢回道：“大人说，说他正与相爷商议宗学的事情，走不开，请圣上恕罪。”

“走不开？”庆历帝心下一沉,“他有没有说何时过来？”

“没有，大人只说请圣上恕罪."庆历帝交握住双手来回踱了一时，于德海在旁有些焦心，不断的给方子使眼色，方子不知师傅何意，只能不住的摇头。

踱了一会，庆历帝又问道：“他情绪如何？”方子小心翼翼道：“大人似乎，似乎和平时一样，看不出来情绪变化，就冷冷清清的样子。”

“他在内阁？”

“是。”

“备撵！去内阁！”

“喏！”方子见圣上没有发火，一时轻松起来，小跑着安排好御撵，和于德海一起跟着往内阁去了。

内阁此时属官、笔吏已满了一堂，各自忙碌着，梁相也不方便再打趣顾昭梧，便开始继续筹划梁氏宗学事宜，顾昭梧在一旁处理公务，有不懂的再请教梁相，黄瞻专一端茶倒水，递笔磨墨，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诸人正是相得相安，却忽又听着于德海有些暗哑的声音： “圣上驾到！”

顾昭梧一惊，虽然预料到圣上不会发火，但是亲自跑到内阁来找他，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翁婿赶紧起身去迎，庆历帝刚下步撵便见得顾昭梧，心头阴霾一扫而空，眉目都作含笑道：“爱卿今日刚刚接手朝务，难免忙乱，梁相还要多多教导才好！”

梁相忙道：“顾大人聪敏，老臣稍一提点，大人便能上手。方才处理各地奏报明晰果断，老臣都自愧不如！”

庆历帝每听人夸赞顾昭梧，竟比对自己的歌功颂德还要受用，喜道：“朕看人的眼光总不会错的，走，带朕去看看。”

内阁一众属官山呼了万岁，心里也都和明镜一样，知道圣上这是来看顾大人的，都很有眼力见的躲到了廊外去。偶尔有几个胆大的翘脚贴着窗子看几眼，又被同僚拽了回来，引起一阵低低的闷笑。

梁相和顾昭梧引着庆历帝到了办公处所，庆历帝坐到顾昭梧的位置上，将他批阅的奏报拣了几份看过，连连赞道：“果然如梁相所说！爱卿当真是天赐英才，实朕之福，亦是江山之福！”

若抛去其他不论，得遇明君对于臣子来说实是一生幸事。只是对于顾昭梧来说，这份幸运却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他囫囵应了夸赞，庆历帝转头见一旁待呈他批阅的一摞奏折，翻了几道，又言道：“这些你看过的，自己能做主的就无需再呈览于朕了。只不好决断的，再呈便是。”

顾昭梧道：“这不合法度。”

庆历帝笑道：“朕就是法度。朕说过朕的江山要与爱卿同享，若爱卿这些许的权利都没有，岂不是朕虚言？”

“江山共享”这些话未免太过，也远超出君臣相得之情，梁相在旁颇觉得尴尬，当真进退两难。况且如今梁相身份特殊，顾昭梧甚觉为难，只能依旧说些君臣大义：“圣上知遇之恩，臣定鞠躬尽瘁而报之。”

庆历帝最不喜他拿这些话搪塞，再联起他一早连自己的召见都拒绝了，一时心下又不顺畅起来，不料顾昭梧又道：“此处狭仄，又人多气秽，圣上龙体康复不久，不宜久留。”

这是委婉的下了逐客令了。庆历帝本打算着若他去不了临风苑，那自己就索性在内阁批阅奏折，也没哪条规定说皇帝不能和臣子一起办公。但这个意图还不曾说出来，就已经胎死腹中。庆历帝心里愈觉得发堵，他蹭的一下站起身来，丢下一句：“不用送了！”便阴沉着脸径直出门去了。

梁相见圣上很明显一副赌气的样子，将来龙去脉思忖了一番，竟然隐隐约约摸懂了他的心思。

顾昭梧有个所谓“三步郎”的绰号，实际上不是顾昭梧离不开圣上三步，确切的说应该是圣上离不了顾昭梧三步。

梁相暗暗啧舌了一番，只道情之一字，哪怕放到九五之尊的身上，也是这般折磨。又叹自家小儿面对的是何其强劲的对手，然而再偷观顾昭梧，面色清冷寂静如常，似乎他并不怎么在乎圣上负气离开之事。一时，梁相又有些为圣上痴心抱打不平的意思。

独自胡思乱想了一番，见黄瞻又在一旁嬉笑，便奇道：“你这小儿可是不识时务，圣上那厢负气恼怒，你还这般形状，小心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黄瞻凑过来低声道：“相爷，可愿和晚辈打个赌？相爷若输了，便把手上李义山题字的这把扇子给我。”

梁相笑着把扇子打开摇了几摇：“贤侄看上这把扇子了？好，若输了就给你！说赌什么吧！”

黄瞻笑道：“相爷最近性情变得很是平易近人，如此甚好。就赌，圣上坚持不到晚膳时间，就会找理由来寻顾兄。”

顾昭梧见黄瞻这般无聊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梁相也变得如此诡异，当真匪夷所思，只能无奈阻道：“墨磨的这般粗糙，倒有功夫闲话！赶紧的磨好我等着用呢！”

黄瞻并不理会他，又凑到梁相跟前压低声音问：“怎么样，相爷？赌不赌？”

梁相想了想：“贤侄这般笃定？九五之尊不要面子么？”黄瞻叹道：“我跟着顾兄在御前这些日子，可看的清楚，这位的痴心比起哥儿，那可是不遑多让，若哪天他们两个人争起来，我虽是哥儿的好友，但向着谁还说不一定呢！”

梁相了然的点点头：“若真如贤侄所言，老夫也敬他这个对手！那便赌上一赌，不过若贤侄输了呢？”

黄瞻道：“输？我不可能输的！若真输了，随便相爷要什么，晚辈莫有不从！”

“好！那就一言为定！”梁相喜滋滋的看了顾昭梧一眼，见他已然云淡风轻，忽然觉得自己一把年纪竟这般堕落，又叹了一时，方继续投入到宗学的筹划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