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二层有一间小房的位置光照最好，开了窗，冬日最暖的光照爬满古朴床榻，蓄着蚕丝的被褥尤其暖和。

她坐在榻上，杏目微垂，盯着自己叠在被褥上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步声走至床畔了也没发现。

“想什么呢？”

沙哑又慈爱的声音穿透冬日里的层层凉薄，唤醒了出神的姑娘。

床榻上的人裹着黑色棉袄，衬得那张小脸越发苍白，她转过头来，对着老道姑微微一笑，窗外一束暖阳恰巧落进她一双干净无暇的眸子里，熠熠生辉。

她掀开腿上的被子，想起身拜见，不苦先生立刻意会，赶紧按住她的手，淡淡一笑摇摇头，叫她躺好。

“今日冷得很，你可觉得难受？相较于昨日可有好些了？”不苦先生道。

“今日……是腊八么？”她往窗外看去，迷迷糊糊又走了神。

不苦先生在榻边坐下，满是皱纹的手在姑娘的腕上搭脉，细语回道：“是啊，腊八，又一年过去了，日子过得可真快。”

“我昏沉了八年之久，自然是过得快，但对他们……又该如何……”

不苦先生将她的手藏进被窝里，严严实实掖好：“可是想念家人了？”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

身在此山中，不知人间几度春夏，朝见山明水净，夜闻灵鸟鸣音，即便如何朗阔气象也当是乏味了。

许是因她红尘牵挂甚多，日日坐看云起也令她心静不得。

﹉

姑蜀镇郊外，即使寒冬腊月小贩们依是热火朝天卖力干活，也包括那位花妖老板。

小小花铺暗香十里，春桃冬梅，一年四季该有的花在这儿都能寻得到，耐霜繁华无人不爱。

花绫临是不喜冬日的，傍晚时分就已经打算闭门打烊。

可就在她刚把木门合上之际，一股猛劲儿徒然从外推了进来，险些撞倒了她。

木门大敞，从门外踏进来一个身长九尺，虎背熊腰的壮汉，只扫了一眼面色严肃的花绫临，随即伸手一翻，砸了她半家店铺。

花绫临是见多了大场面的，如此小匪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只立足一旁，静默地等着那妖怪发完疯。

打砸的吵闹声引来不少围观的群众，热心的妖怪大叔撸起衣袖打算为花绫临教训教训这捣乱的野蛮人，不想却被她阻下了。

“此妖是万花瑶台来的，你们不是对手。”

一听她说万花瑶台，集市的妖怪们愣是不敢出声了，虽说里三层外三层堵住了花铺的门，但无一人敢出手相助。

那壮汉更是得意了，徒然从围观的群众中揪出一名男子，反应未及就是一拳打脚踢，直到那男子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花绫临上前，愤愤不已：“住手，撒泼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当这儿是你万花瑶台呢！”

壮汉被她的声音引去了注意，转身看去，视线从头到脚将花绫临打量了一番，忽然大笑，声若洪钟：“怎么，小娘子还敢与我们万花族对着干？也不打听打听，如今妖界哪个敢得罪我们万花族！”

“你当你万花族是土匪强盗那我倒也无话可说。”

花绫临的话壮汉也不恼，眼风往群众脸上扫了一圈，随后高高举起手掌就要往她脸上呼去！

巴掌未落，突如其来的一缸酒坛往壮汉身上砸来，花绫临瞧见人群中走出一个青年商贩，不是别人，正是猫妖客栈的克凌。

“哪来的泼皮，竟敢对一个女子大动拳脚！”克凌走到花绫临身前，怒目直视着壮汉。

壮汉不知心中斟酌着什么，竟没有预想中的反驳，反而朝着克凌笑了起来，那笑容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僵持了一会，壮汉一声不吭摇头晃脑地从人群中离开。

“克凌，还是你小子厉害。”一个大叔使劲搭上克凌的肩，口中赞叹不绝。

克凌却觉得有些奇怪，不禁往花绫临脸上看去，却见她镇定自若好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开始着手打理杂乱的店铺。

思索片刻，他转看向大叔，问：“那泼皮是谁？”

“他自称是万花族的，近年来那万花族可真是威名远扬，街头巷尾谁不知那年轻领主本事了得，只是不曾想过他竟开始涉足我们云牙山管辖之地。”

大叔的话让克凌满腹不解，狸吾的为人他也算了解，脾性虽是我行我素，但从来也不是蛮横之人，如今怎么会放纵族人到处作乱？

只怕这事儿，有蹊跷。

克凌暗忖着又往花绫临看去，她附身拾物的模样依是平静得出奇，刚想宽慰几句的心思也咽下了肚。

﹉

暮雪千里一片素白，今年的腊八出奇寒冷，万花瑶台内的海面都结了一层冰，连永生金花也挂满霜粒。

站在楼阁最高处俯瞰万千岛屿，飘雪迷糊了双眼，墨色的绒袄披风被厉风吹得鼓动，御寒不了太多，可男人依旧像座雕像一动不动，沉浸在风雪中。

“眼见着要天黑了，你还站在这儿呢。”说话的人没有走出长廊，待在檐下躲避着可怕的冬袭。

狸吾转过头，远处落海的暮色为他的侧颜镀上一层朦胧的金光，让人看不清他此刻孤独的神情。

洛小云裹着层层叠叠的袄衣，浑身哆哆嗦嗦，鼻尖还挂着冻出的水迹，少了平日里的魅惑，反而看着有些傻气。

狸吾转身背光，笑道：“怕冷就进去，出来干什么？”

“你是铁打的吗？站在外头这么长时间也不嫌冷，怎么就喜欢看雪呢。”洛小云一边抱怨一边退进屋里，抱起桌上的手炉就不撒手。

狸吾刚刚挪移了下脚步，发觉双腿已是僵直麻木，动作也有些迟钝，这才肯进屋子驱散些寒气。

桌上泡着花茶，热气升腾，一口饮入，五脏皆暖。

“呼～舒服，大冬天就该在家饮酒品茶，找几个姑娘暖暖身子，哈哈，对吧！”

洛小云一想起那些漂亮姑娘，那双俊眼就极其明亮，露出一副风流之态。

狸吾却不答话，只轻轻嗤笑，视线垂落在陶瓷茶盏中，三两片花瓣在浮沉摇荡。

身旁一直是洛小云难以自抑的兴奋自言，无非就是一些战胜的事迹，夸一夸自己的美貌，再分享他看上眼的美艳女人。

“喂，我说了半天你怎么一声不吭，从红梅林回来你就怪怪的，在想什么？”

“没什么，你说你的，我在听。”狸吾托着腮，漫不经心道。

他抬起头又往屋外看去，坠不尽的雪，看不腻的雪，纷纷扰扰中它们被海上最后一丝暮光凝聚成一个美丽的轮廓。

那是一位身段弱柳的少女，长发在雪中摇曳，一身素白衫裙恨不得与飘雪融为一体，狸吾见她在笑，笑得欣喜，鹅蛋小脸荡起梨涡。

记忆片段将这幅雪景与红梅树下的幻想重叠一起，那是他第一次被她救了性命，与在雪中瞧见的少女如出一辙。

‘嘭’——

他猛地站起身，牵倒了身下的鼓凳，可他顾不得这些，慌忙跑到长廊外去寻那少女，手掌伸向半空虚空一抓，再没看见什么少女，眼前只是一片雪。

是思她过甚，出现了幻觉吗……

“喂，你跑出去干什么，进来啊。”

里屋的声音把他从缥缈回忆中拉扯出来，他闭目叹息，装作无事的样子回到房中。

这下洛小云可不打算放过他了，一把拉他到座上，凑近了瞧眼前这张失魂落魄的脸：“你今日到底怎么回事，这般魂不守舍，是不是……是不是和今早谈论的心上人，让你不乐意啦。”

至此，洛小云的态度任是揶揄，只当是个玩笑的话题。

狸吾脸色已经变了，言语也冷淡了许多：“我不想说这些事，你再问别怪我下逐客令了。”

“怎还生气了呢～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这大冬天的傻呆呆站在雪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相思成疾了呢，传出去的话不知有多少人笑话你哩～”

洛小云没去看眼前人已经暗沉下去的脸，依旧继续道：“哪家的姑娘，我替你去牵牵线呀，凭我取悦姑娘的本事，不愁你得不到她。”

“再说，妖界还有哪家姑娘会拒绝你呀，要对自己有信心。”

良久，在洛小云炙热无比的目光中，狸吾默然点点头：“云牙山。”

“啊？”

“我的心上人，是云牙山的小姐，你去吧，去给我牵线搭桥，若是不成就拿你开刀。”

狸吾眉心暗沉，言语之中已是多了许多凶狠模样。

洛小云皱眉，指节捏着下巴不解道：“云牙山有小姐吗？他们的首领尚且年轻，不曾娶亲，哪里能有闺女。”

狸吾冷眼一剐，不想再理他，自顾自开始沏茶，如此冷漠的态度让洛小云一时无言，可偏偏不愿放弃，还在一暗暗自忖。

最后他才试探着再问：“你说的该不会是他妹妹吧？若是她……不是传言九年前已经死了吗？你还……”

狸吾饮了一口茶，打断了他的话：“说完了吗，说完的话，我可要动手了。”

“动手……动什么手……”

“你不是说替我去牵线吗？我杀了你你去天上替我找她回来。”

“……我，这恐怕不成……我错了，大哥，我这就走……”洛小云知道自己惹了事，哪里还敢再说什么，一刻不敢多留匆忙逃离。

房中又恢复了静谧，楼阁外的苍穹也暗了下去，风雪不依不饶地刮在屋中人的心间，那颗心脏被冻结了九年，不想今朝一碰，碎成冰渣。

原来锥心痛苦从不曾离去，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