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扬州城内自己的裱画作坊,吴墨林环顾周围的家居陈设,再回想皇帝暖阁里那些精巧辉煌的器物,重重叹了口气。当年秦始皇出游,项羽在人群中看到皇帝仪仗,又羡又恨地说:“彼可取而代之。”自己也看到了皇上,虽然不敢有取而代之的心思,但对那泼天的富贵,真是羡慕不已。不知皇宫里又藏了多少件奇珍异宝。难怪古往今来有那么多人为了皇位争个头破血流。好在自己就要到京城为皇上保管书画,马上就能看到大内的珍藏。这么一想,自己既然能够看到皇家藏画,那其实就等于自己收藏了这些画作。古人云:过目即为所有。这么一想,自己当真要富可敌国了。
吴墨林一边收拾作坊里的工具器物,一边胡思乱想,考虑到自己本来是南方人,到了北方,不知道能不能适应那边的气候。所幸的是自己在扬州没有亲眷,无牵无挂,只有店里几个伙计,平时也没有多少交情,把他们解散了,送一点遣散费也就是了。自己伪造了这么多年假画,着实闷声发了笔财,藏在床板下面的一千五百两银子,还得赶紧换成银票,带到京城去。
他就要离开扬州,心里倒也没什么不舍。想来想去,自己在扬州最大的牵挂,就是金农这个老朋友。之前自己还怪金农多事,现在看来,金农推荐自己,也未尝不是一片好心。
第二天,他去请金农吃饭。两个人来到扬州瘦西湖边上的“三仙楼”上的一个雅间内。“三仙楼”是扬州城里最有名的菜馆,主打三道名菜:拆烩鲢鱼头、扒烧整猪头、蟹粉狮子头,因此名曰“三仙楼”。坐定以后,吴墨林便专点那最贵的菜肴。金农笑道:“兄弟你一贯节俭,成天恪守‘财不外露’的古训,今日怎么变了秉性?难道皇帝不仅把你升了官,还给了你花不完的银子?”
吴墨林有点尴尬,金农说的不错,自己一贯抠门,这次这么大方,实属平生罕有。他讪笑着说道:“兄弟我平日里财不外露,不也是为了怕旁人知道自己的行当吗?话说回来,我就要北上,在这扬州唯一念想的,也就是冬心兄你了。”
金农呵呵一笑:“你也不必伤感,我们以后定然还有再聚的时候。实话跟你说,我当初向那左必蕃和张廷玉推荐你的时候,早就想到了这一天。你当时还怪我不该推你出来,我的真实心意,你或许到现在也未知晓。”
吴墨林有些疑惑了,他问道:“冬心兄,你细细说来。”
金农煞有介事地伸出三个胖乎乎的手指头在吴墨林面前晃了晃:“我之所以推荐你,共有三点想法,其一,是为了让兄弟你通过修复古画,有机会得到皇帝的赏识,参与皇家书画保管和修复的工作,兄弟知道你一向嗜好古代书画,能够与这些稀世之宝长相厮守,也算是莫大的机缘;这其二嘛,是出于我自己的私心。我也是嗜好古画的人,可惜自己是一介书生,无缘得见皇家藏画,只能希望你进了宫廷之后,多临摹几件宋元真迹,带给为兄开开眼啊……”
吴墨林看着金农那三个肥胖粗短的手指头,心想这种看似笨拙的手指运起笔作起画来倒轻巧得很。吴墨林见金农停住不说话,便问:“金兄,你继续说,第三点想法呢?”
金农犹豫了一下,失笑道:“呵呵,这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怕是你一时间无法接受,我要细细说与你听。兄弟我这几年来,盘桓过不少地方,除了扬州之外,还去过浙江、苏州,四川、江西,拜访过不少南方知名的文人墨客,你知道我最大的感触是什么吗?”
吴墨林茫然地摇了摇头。
金农压低了声音,严肃地说道:“我最大的感受,就是这普天之下民间所藏的古书画珍品,已经近乎绝迹。尤其是唐、宋、元时期的铭心绝品,十之八九都归入皇帝一人之手了。满清入关以来,那鞑子皇帝就大肆收罗民间书画珍藏,皇帝手底下的汉狗们,为了讨皇帝欢心,广为收罗民间藏画,收了画就献给皇上。从顺治皇帝开始,到这康熙四十六年,经安岐、梁清标、高士其等人的网络,民间藏画是越来越少。到现如今,天下学画之人,已经难以看到古代绝佳的范本,没有好的范本,又如何能学到古人的精髓?文人画道,至此绝矣。一念至此,我便痛不欲生。”
说到此处,金农有些激动。吴墨林也是嗜画如命的人,他倒是能够理解金农的心境,但听到这里,还不明白金农究竟指望自己做些什么。只听金农继续说道:“从古至今,书画之收藏,历经数次劫难。尤其是每当朝代交替之际,皇家藏画往往遭遇兵豳之劫。更有那该死的皇帝,甚至拉着自己的藏画陪葬。南朝末,西魏攻梁,梁元帝投降,却将宫廷收藏的名画、书法以及二十四万卷典籍付之一炬,实在是斯文丧尽之举。后来金灭北宋、元灭南宋,内府藏画,也大多毁于一旦。到了明代,所幸明朝后期的皇帝对书画收藏并不热衷,天下书画珍品,大多流散民间,因此明中期以后,便出了不少书画大家。到了本朝,皇家再次拼了命地聚敛民间书画,待到大清国命数将尽的时候,定将会是又一场书画的浩劫!”
金农这话着实是大逆不道之言,吴墨林听的心惊肉跳,连忙到雅间门口四处张望,见四周没人方才回到座位,安定下心神,压低了声音道:“金兄,小心隔墙有耳,你最好少说几句话,你说的都对,但你不要命了吗?”
金农越来越激动,他的脸色现出一点潮红,继续说道:“墨林兄,我金农求你为这天下学画之人,做一件事!”说罢他竟然离开座位,双膝一屈,在吴墨林面前跪下,把吴墨林慌得六神无主,急忙扶起金农。吴墨林说道:“你快别这样,我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了。你是不是想让我将那皇家藏画都临摹下来,散到世间?”
金农欣喜地点头道:“不错!只要将这些古画临摹出来,我一定能找到愿意出资的买家。江南的世家大族,底蕴之深厚,远非你所能想见。江南文人画家对宋元书画极其渴望,好的副本亦价值千金。到时候你既发了财,又让这皇家藏画的复本分散出去,是功德无量之举。”
吴墨林一辈子行事的作风,首先要自己不吃亏,其次是不能伤天害理。真按照金农说的去做,似乎所有人都是受益者,皇帝也没什么损失。只是自己去造办处当差,本职工作是修画,非是临摹,临摹皇帝藏画,毕竟不是什么正经差事,还是要避人耳目为好。
金农见吴墨林有些游疑,立刻猜出他的心思。他与吴墨林交往三年,早就熟知这位兄台谨慎的性格。他说道:“你临摹皇家藏画的事,我一定替你保密。你只要临摹出来,就不必愁其他的事情,我一切都会处理妥当。”
吴墨林想了想说道:“金兄,我去临摹内府藏画,毕竟不是光明正大之举。一旦所临画作在世间流传,让皇帝知道了,第一个怀疑的人就会是我呀。所以我想咱们最好做一锤子买卖比较合适。”
金农问道:“一锤子买卖是什么意思?”
吴墨林笑道:“我的意思是说,我到了造办处以后,只临摹古画,但不出手,都自己存着,直到攒够了数量,我找个由头归隐山林,然后我们再把临的古画副本一齐卖了,从此隐姓埋名,岂不是万全之策?”
金农心里暗笑:你辞了这八品小官,还厚颜说什么“归隐山林”,那是高官卸职才用的说法。金农说道:“老吴,还是你想得周到,只是你也晓得我这辈子嗜古成癖,你在北京临古画,光攒着不卖,我却看不到,不得抓心挠肝地急死人吗?”
吴墨林哈哈笑道:“金兄想什么时候看就直接来我家。说实话,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实在的朋友,况且如今有这等际遇,也全仗着你的推介。你要借走我的临本自己回家慢慢看,也是无妨的。咱们最后归隐林泉的时候出手这批东西,还要仰仗你帮忙找买家呢。”
金农心里着实欢喜,他握住吴墨林的手,说道:“那就多谢吴兄啦!”
吴墨林笑着摆摆手道:“咱们兄弟不必客气。”他暗暗道:等我临够了精品,出手这批东西,倒不必拘泥于是临本还是真本,辛苦临出来的古画,做做旧,再按照真迹去卖,或许得价更多……
皇帝的行辕终于北上启程。吴墨林已经收拾好金银细软,随着大队人马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