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即将乘坐的高铁八点半左右出发,一大早七点钟不到,阿诚已开车载上儿子到我家,再搭上我,一同驶往高铁车站。
当初选择高铁而非飞机的原因,一方面是时间上的考虑,高铁车次多,从早到晚好几趟,安排起来相对灵活,飞机嘛,每天只有一班,稍显死板些,而且,这个航班在中午起飞,到达时已近下午三点,再坐上汽车晃荡一两个钟头,等到目的地时,将近黄昏了,相当于耽误了一天。另一方面,高铁站大多设立在城里,有的在中心地段,来往方便,而飞机场由于跑道长、噪声大,必须远离居民区,往往位于郊外,与市区相隔很大一段距离。两个因素迭加,再加上现在高铁发展突飞猛进,时速已达到三百多公里,几乎不亚于飞机,选择搭乘高铁出行便顺理成章了。
我是做销售工作的,搭乘长途交通工具是家常便饭,刚好我年轻气盛、活力四射,十分享受人在路上、全力向前的奔驰动感,每次出门前都满怀期待、兴奋异常。小熹则是第一次乘坐高铁出远门,虽然是射手座男孩,他却不似惯常所说的多动症宝宝,而是安静居多,只是在平日有意无意的涂抹描画中,表露出少许情绪躁动的痕迹。此刻他正坐在我的旁边,靠近车窗,默默注视着窗外疾速后退的树木和山石,以及远处不断变换的天地图景,不过,从他那清澈灵动的异色双眸中,我能感觉到男孩的心是驿动的、雀跃的。
在我们的对面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从面貌上看,应该将近古稀之年。二人随身携带的行李不多,貌似结伴到外地旅游,或去儿女家小住。小熹刚一坐定,老先生便注意到他的眼睛异乎寻常,紧紧盯着,看了足足有两分钟。男孩却相当淡定,如常地定睛凝神,望向窗外,似乎已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见惯不怪。
老先生与老伴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迟疑了片刻,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问道:“这孩子的眼睛……”
我当然对他的疑惑心知肚明,既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遮掩敷衍不如坦诚相告:“是异色瞳,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是一种病吗?”老人家轻声关切询问,注意力全部聚焦在男孩身上。
我用手抚摸着男孩的肩头,大大方方地解释道,“遗传性虹膜颜色异常,对健康和智力没有影响。”
“说不定是天才,”对面老夫人发话,“我好像在电视上看到过,在某一方面有天赋。”
“噢,是吗?”老先生仿佛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老夫人看着我,适时补充一句:“我发现这孩子很安静,不像别的同龄小孩那么闹腾,你知道有句话,‘七岁八岁讨狗嫌’,是不是?而且,他挺专注,在这个年龄的男孩子里相当难得啊!”
“他喜欢画画,常常一画就是个把钟头,”我不无自豪地夸赞着,扭头看了一眼身边沉默的孩子。
“那就算很乖了,不让妈妈操心,你有福气啊,”老夫人宽慰我说。
我不置可否地微笑着,没再说话。一家不知一家难,孩子从小长到大,犹如唐僧去西天取经,免不了九九八十一难,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与外人道。
经过不到两小时车程,列车抵达目的地。我领着小熹快步走出火车站,一刻不停地径直去往旁边的长途汽车站。从站里的发车时刻表上得知,最早一班大巴在二十分钟后出发,一个半小时后到达我们要去的松林镇。我急忙购票,又到小卖部里买了两瓶矿泉水,手提袋里有从家里带来的蛋糕和午餐肉,足够中午在车上垫一垫肚子。
我们在车站只待了一会儿就上车了。从城里去往镇上的车子不多,乘客却不少,特别是临近年根,一些在外地打工的农民返乡过节,把置办的年货带上来,大包小卷的,在车厢里堆得满满当当,使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格外拥挤。车辆行驶途中经过一段土路,尘土飞扬不说,路面还坑坑洼洼的,尽管司机已将速度减慢不少,车子依然颠簸不稳,人在里面东倒西歪,不得不竭力保持平衡。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半小时,松林镇到了。车子歪歪扭扭地停下来,乘客走下车,车子又歪歪扭扭地重新上路,只剩下我和小熹站在道旁。举目四望,一片陌然。我取出手机,自动连接网络,无线信号很强,打开网上地图,找到距离最近的一处派出所,请警察叔叔帮忙。
万幸的是车站离派出所不太远,走了十分钟光景就到了。天寒地冻的时节,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在道上急走,着实不易,引来路边几位爱看热闹的好事者纷纷侧目。好在眼下是晌午,太阳公公慷慨地将冬日暖阳均匀散布在地球人的头顶上,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严寒,反倒喜气融融,多多少少还掺杂着一丝期待和少许忐忑不安。
松林镇派出所里人不多,大约因为周末的缘故,或者有些人出去吃饭和公干了。我拉着小熹走到离门口最近的大厅柜台前,对一位年轻警察说:“咱们到这儿来找个人。”
“您要找啥样人?”他问。
“我只晓得他复姓微生,是个大约六、七十岁的大爷,”我尽力提供着线索,虽然极为有限。
“复姓微生?很少见的姓氏,没听说啊,”他转过头,对着后面的两个人喊道,“我们这一片有复姓微生的居民吗?”
一位短头发的女警官走上前:“您确定是这个姓吗?有全名吗?”
“我确定,”我说,“可惜只知道姓,不知道全名。”
女警官为难地说:“那就挺麻烦的,在我印象里,好像没听说有姓微生的人。”
“或许他改姓了,比如姓卫,卫生的卫,或者这一类的同音单字,”我提出一个想法。
“那倒有可能,”女警官说,“不过,镇子上住着上万人呢,地方又大,光是知道姓什么、大约年岁,恐怕是大海捞针不好办哦。”
我刚想再说两句软话恳求一下,另一位年纪稍大的男警官从里面喊了一嗓子:“把人先让进来吧,大冷天的,站在门口说话,别把孩子冻着。”
女警官一听,马上照办,把我们两人带到房间里,先找个凳子让我坐下,又接了两杯热水递过来。我赶忙站起来表示感谢。
女警官说:“你有啥事可以跟咱们章副所长说一说,他是这儿的老片警,干了十多年了,地面熟,交际广,没准儿能知道你要找的那个人。”
一听此话,我赶紧把刚才说的一套又重复了一遍,章所长一边耐心倾听,一边皱起眉头,思索起来。想了半分钟,似乎没寻到头绪,说了句:“这事急不得。”接着又问:“您这是从哪儿来的?”
我马上把一大早乘坐高铁再换坐长途汽车的经历简要叙述一遍,老警官说:“不容易啊,这么大冷的天,几百上千里路赶过来,还带着个孩子。小朋友几岁了?”
从进门到现在,小熹一直低着头跟在我旁边,听到问话,他抬起头,也不做声,只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直视着对面的中年警官。
“他今年八岁了,”我连忙答话,“要找的人是他的爷爷。”
只见章所长一愣,好似被吓到,大声说:“这双眼晴……”
另外两人闻听此言,急急跑过来,聚到孩子跟前,然后双双惊讶地面面相觑。
“……我应该见过,”章所长来了一个大喘气,却让我长舒了一口气。
“您真的见过吗?”我急不可耐想听下文。
“没错,这么明显的特征,几乎是天底下独一份,肯定过目难忘啊!”章所长深有感触。“您坐下等一等,我去户籍科查查居民档案,”他边说边走出房间。
其间,一男一女两位年轻警察围着小熹看个不停,引逗他说话,女警官还从一张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两块牛奶糖,硬塞到男孩手中。小熹抬眼盯着我,见到我露出许可的表情,才接过糖果,揣进羽绒上衣的口袋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章所长从外来回来,对我说:“人找到了,距离这儿有些路程,我等会儿送你们过去。”接着他又朝另外两个人说:“在友好村二小队。赶上年底了,我正好随他们去村里走走,叮嘱一下平安过节的事情。我开车去,可能不会太早回来,这边由你们两人照应啊。”
章所长说完便出去开车,我和小熹谢过两位小警察后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等车。所长很快开过来一辆白色小汽车,我们上了车,直奔友好村。
在路上,章所长向我们介绍说,微生家原来有五口人——老头老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前几年老婆去世,女儿嫁到外地,儿子死了一个,还剩一个在南方打工,留下一个女儿,大约比小熹大两岁,在村里上小学,平日与老头生活在一起。所以,现在家里的常住人口为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