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轮子的汽车终究比两条腿的人跑得快,又仗着村里的道路修得平直,车子行驶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友好村二小队就在眼前,大多是零散分布的低矮小房,偶尔有几户二层楼,微生的家正好座落在路旁,一条不宽的公路从房后蜿蜒经过。
一行三人下了汽车,转到房前,叫开院门,发现只有老汉一人在家。起初站在院子里,我一眼瞅过去,阳光下只见老大爷头发斑白,面色黧黑,腰也半弯着,与阿诚并不相像,待进到屋里凑近后细细端量,眉眼倒是确有几分肖似,而最明显的遗传印迹莫过一双颜色各异的角膜,一只是纯净的蓝色,另一只是浅浅的灰色,虽然已有些老眼昏花,却仍然特征分明,令人一见难忘。
章所长先讲了几句话,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此行的来意,老大爷似乎听得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们,我赶忙把小熹从身后拉出来,让他面对着大爷。我相信,当祖孙俩目光交汇、看着对方脸上貌似精确复制的眸子时,各自心头都吃了一惊,表情里布满问号。我顿时暗暗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省去了若干唇舌。
小熹歪过头,满眼疑惑地看向我,急欲寻求答案。老人家则转而盯住章所长,张口结舌地问道:“这是……咋回事?”
“人家是过来找爷爷的,”章所长简洁地回答,“您老近前仔细瞧一瞧,是您的孙子吗?”
随着这话,老汉果然往前走了两步,越发靠近男孩,弯着腰认真端详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朝我们摇了摇头,否认说:“不认得。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我心里发急,脱口而出:“他是阿诚的儿子。”
此话一出,只见大爷身子猛然摇晃,脚下不稳,差点跌倒在近旁的床沿上。章所长眼疾手快,冲上前一步,牢牢抓住老人家的一只胳膊,将后者轻轻扶着,靠在床边。
“姑娘你说的是……阿诚?”大爷情绪变得激动,声音颤抖地说,“他……早就……不在了啊。”
“不,”我纠正他,“阿诚还活着,大爷,今天早晨,就是他把我们送上高铁来到这儿。”
章所长听得不明所以,但此刻他无意了解内情,只想确认一件事,以便早点交差返回。他对大爷说:“他们来找一户复姓微生的人家,您老是姓这个,没错吧?”
老人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没错、没错,俺正是姓微生。”
“哦,那就好,”章所长如释重负,大大呼出一口热气,转过脸对我说:“人找到了,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你们自己聊聊,我先告辞,去别处转转。”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硬纸片,递给我,“这个是我的居民联系卡,上面有手机电话号码,严小姐你拿好,要是有啥事,招呼一下子,我马上就到。”
我感激地双手接过纸片,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抬头说:“太谢谢您了,章所长,没有您的热心,事情不可能办得这么顺利,说不定明天离开时还要麻烦您。”
“这个没问题,为人民服务嘛,有求必应,”章所长满口应承着,又扭头跟微生老汉道了别,转身离开了屋子,没过一会儿,从外面马路上传来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屋里只剩下老少三人,站在原地,尚未从始料不及的久别重逢中回过神来。还是小熹乖巧懂事,用一种幼稚可爱的方式打破了房间里的尴尬与沉默。只见他放开我的胳膊,把小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颗牛奶糖,郑重其事地送到大爷面前。后者愣住了,继而搂住男孩,用满布老茧的大手温存地抚摸着孩子的肩膀和头发。
“是阿诚的儿子?”他的声音饱含柔情,动容地问。
“是的,”我答道,“名叫小熹,今年八岁了。”
“哦,小熹,乖孩子,”老人的眼眶潮湿了,哽咽着问道:“我们阿诚……他现在好吗?”
“还好,”我回答:“如今在一间大公司做副总经理,领导几十个人,做得很出色。前些天提到您,是他让我来找您的,给您老看看孙子。”
“是吗?”老人心情激动而又不无顾虑地说,“他……提起我?不恨我吗?”
我不置可否,缄默了片刻,回应道:“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现在,对不对?血浓于水,亲人嘛,不论相隔千山万水、千年万载,总是情深意长、相见不晚。”
一滴清泪从老汉那浑浊的眼中涌出,流过皱纹纵横的面颊,他赶忙伸出手去擦掉。小熹抬着头,安静地注视着老人的动作,又回头看看我,努力理解正在发生的变故。我把孩子拉到身边,让他紧紧靠着我。
“你们先坐坐,大老远过来,天寒地冻的,不易啊!我去烧点热水,沏壶热茶,给你们暖一暖,”他一边说,一边挪过一张椅子,挥手让我们坐,自己到外间烧水去了。
我坐在椅子上,又拉过小熹,让他坐在我的腿上。环顾四周,这个房间与印象中乡下人的住处没有很大区别,宽阔粗糙,家具不多,最显眼的无非是一张床。不过,也有特别之处,那就是半面墙上挂满了画,除了当中一张常见的印制年画,其余多半是复印纸大小的手绘图,有黑白素描,也有水彩写生,工工整整地贴在墙上,大致数一数,至少有二十多幅。看来阿诚父子的绘画才能实属家传啊!
小熹显然也注意到了墙上的图画,一开始他只是扭头观瞧,后来干脆从我的腿上滑下来,走到墙壁前面细细察看,并伸出小手,专心致志地在一些画上摸索着。我想,此刻如果给他一支笔,他会立马全神贯注地临摹起来。正在这时,老汉从外间走进来,一只手提着水壶,另一只手拿着两只空玻璃杯,嘴里说着:“来,喝点热茶。”
我赶紧站起来,伸手接过水壶和杯子,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随口说:“给您老添麻烦了。”
“姑娘客气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汉和蔼可亲地应答,“你是我的大恩人,让我见到了孙子,不知怎么谢你呦!”
说话间,老人注意到墙边的小熹。我就势问道:“这些画……”
“平时没事画着玩玩,雕虫小技,见不得人,”老汉回答。
“画得很棒啊,您是不是专门学过、受过高人指教啊?”我明知故问。
“年轻时出去学习,可惜时间太短,唉,”老汉轻声叹息道,不再就此继续聊下去,而是把话题转到男孩身上,“小熹喜欢画画?”
“非常喜欢,有事没事经常涂抹几笔,在绘画方面很有些天赋,”我答道。
“真的吗?”老汉惊喜不已,眼睛发亮。
我补充一句:“阿诚也爱好画画,现在可以技术娴熟地在电脑上作画。”
老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笑容,虽然只是浅浅一笑,但我知道,那是发自内心的欣慰和欢悦。
两个人唠着家常,有许多话可说,不知不觉已近下午四点,天色渐渐暗下来,冬日昼短夜长,黄昏早早来临。
忽然听见看门狗叫了一声,紧接着院门开了,传来女孩清脆的喊声:“爷爷,我回来了。”
“是小云,”老汉站起身,迎出门外。不到一分钟,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云,快过来,这是严阿姨,那是小熹,你的弟弟,”老汉将我和男孩一一介绍给小女孩,又对我说,“这是小云,阿诚二哥的女儿,应该算是小熹的堂姐。”
之前听章所长说,老汉的一个儿子去南方打工了,留下十岁的女儿在村里上学,与父亲作伴,我猜,他说的女孩就是眼前的小云。女孩比小熹大两岁,将近高出一个头,俨然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虽然脸上冻得红扑扑的,但精神头很足,大声说话时,一股股白色水汽从口里冒出来。
“爷爷,这是弟弟吗?你从哪里搞来的?”小女孩头一回听说自己有了弟弟,好奇心一下子被勾引起来。
“天下掉下来的,”老汉打趣道。
女孩走到小熹身边,转着圈地打量着从天而降的弟弟,并大胆地伸出手去,摸摸男孩的脸。男孩惊恐地后退两步,最后实在退无可退,索性绕过女孩,跑到我的身边,紧张地钻进我的怀里,女孩随即跟了过来。
我俯身搂住小熹,对着面前的女孩笑着说:“小云,小熹第一次见到你,有点儿害羞,你是姐姐,好好爱护弟弟,带他一起玩,好吗?来,你们先正式认识一下。”这时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如同小熹的双眸,一只盛满湖水,一只萦绕薄雾。
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主动伸手握住小熹,认真地说:“小熹弟弟,欢迎你来我家,我叫微生云。”
小熹小心翼翼地从我的怀里钻出来,回身面向小云。我连忙帮他解释:“弟弟现在不能说话,但他知道你是姐姐,对不对啊小熹?”边说边摸着男孩的头。
小熹明白了我的意思,朝小云微微弓身,算是回了一礼,然后,轻轻拉起女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