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终于在紧要关头,想到了能救命的东西。
男孩子心思活泛,搞东西去卖钱,这在陈塘,其实不常见。
毕竟孩子能搞到钱的门路,实在有限。
真要说起来,他这种行为还算是比较好的,小偷小摸,还没那么恶劣,多少能纠正过来。
那些混成流氓,拦着低年级孩子打劫,使用暴力的搞钱方法,才是真正叫人头疼的。
那些流氓跟这个小男孩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很早就进入了成人化的世界,从他们父亲身上学到,靠拳头就能说话,靠力量就能决定一切。
但小男孩这种搞钱的,真就只为了吃和玩。
所以他卖书留一本,来折纸,吴放龙完全能理解。
见书有下落了,沉檀外祖父也不急了,他喊儿子:“你跟他去拿书,我还得跟他们理论理论,做人不能这样……”
沉檀外祖父就这个秉性。
他相信善良相信美德,也愿意去改造这个世界。
最起码这个时候的他,年轻力壮,家庭和睦,他觉得他可以让这世道,变得更美好。
若是没遇上事,或者不在同村,他可以置之不理。
但现在事情发生在他跟前,就发生在外孙女身上。
外祖父不得不管。
小孩子的恶,可以慢慢扭转过来,长大后也会慢慢改过。
大人的恶,不及时除去,他还会用这些恶,去教坏更多的孩子。
而吴放龙眼里的父亲,完全不一样。
他对父亲的理解,没有那样崇高。
他的年纪,他的见识,也不足以让他想到那样高的地步。
他只是觉得,父亲不是去讲道理的。
吴放龙的看法和村上人一样,认为父亲是去卖弄学识,去吹牛的。
“前头带路……”吴放龙用手拍了下小男孩的头,让他带路。
小男孩以为他是要打,眼泪鼻涕挂满了脸,他全擦手背上,那些鼻涕一半糊在脸上,一半糊在袖子上,很快结成干干的壳,被拍一拍,风一吹,什么都没了。只有他呜呜咽咽的声音,陪着他,往家的方向去。
吴放龙跟在他身后,脑子里想的,都是关于外甥女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这个舅舅当得挺失败的。
长辈不像长辈,哥哥不像哥哥。
吴放龙开始在心里,默默检讨自己。
跟谢大娃他们逃学时,吴放龙也曾这样检讨过。
他打心里觉得,那样的行为不好。
最少不该是男儿所为。
但村里,周边孩子,基本都是这样。
人总得有朋友吧。
他们这样,你不跟着学,谁跟你当朋友呢?
吴放龙觉得这里没有志同道合的人。
他心里疲惫极了。
当小男孩从屋里捧出一个叠了大半的纸菠萝时,这种疲惫,达到了顶点。
吴放龙真的是很用力控制自己,才没把拳头,又一次落在小男孩脸上。
跟父亲爱讲道理不同,吴放龙寡言少语。
他觉得只有拳头大,只有个头高,别人才不会欺负你,才不会明面上看不起你。
吴放龙记得,自己也曾撕了书,拿去叠纸枪,拿去叠纸坦克。
那时他觉得这没什么不对,觉得很好玩。
可他看到眼前小男孩的所作所为,他就是忍不住生气,忍不住想要发火。
为什么同样的事,我做的,别人做不得?
吴放龙不知道自己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把那堆纸捧回了家。
沉檀外祖父同小卖部的人,还有收垃圾的人,一直聊到晌午吃饭。
两人都被外祖父的才识所折服。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得了他们的保证,保证以后再也不干这些事,外祖父心满意足离开。
他的精神,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至于外祖父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关上门,就开始骂‘土老比’‘日弄白’‘就晓得吹牛’‘你不挣钱我要挣得嘛’这种话,外祖父只当没听见。
这些人,总要栽很大很大的跟斗,才会明白他今日这一席话中所蕴含的道理。
只要日后,他们跌落万丈深渊时,能想起他今日所说三言两语,那他今日,就不算白费功夫。
吴放龙这天不是逃学,是特地请了假,陪父亲来帮沉檀讨回公道的。
所以他捧着那堆废纸回家后,也没继续上学,只坐在自己屋里的地下,把那些纸菠萝,一个个拆开。
还有叠成飞机,叠成各种,他看不懂的事物。
他拆了很久很久。
到后来,就是边拆边哭。
他想起自己也曾像那个小男孩一样,把好好的新书,一页撕成四块。
把那些写满知识,写满文化的纸,都从好好的书里,撕了下来。
当时撕得有多快意,如今就有多大恨意。
他每拆开一张纸,就像拆了一个当年自己亲手叠的纸。
书本在用这样,类似轮回的方式,在报应他自己。
为什么而哭呢?
为滚滚而哭。
为自己感到悲哀。
为自己虚度那些年岁,虚耗那些光阴,而难过不已。
他到底疏忽滚滚多久了呢?
一个月?两个月?
吴放龙记不得了。
把所有纸张拆了,他又来分门别类。
有语言,有数学,还有的,他也不知道……
说起来好笑,滚滚发了大半学期的新书,他连具体有哪些,有几本,一无所知。
索性把剩下的,都放在一起。
而后就是拼拼图。
找透明胶带来沾,把撕成四块的,两块的,找对顺序沾起来。
按底下的书页编码,一一理好顺序。
书封没有了,他找了自己的作业本,裁成一样大小,而后笔迹笨拙,写上书名,又在底下,用小一点的字,写上吴滚滚的名字。
最后的缝线,他去求了大嫂子。
也就是底下大伯家的儿媳妇,沉檀要喊大舅妈那个。
女人的针线活确实做的漂亮。
缝线间距大小一致。
看起来很舒服。
当天沉檀放学回家,就见着了自己的书本。
就是这书本,长得不太一样。
挺独特的。
“个人收好了哦,你要这回再搞丢了,就真的没得了。”吴放龙笑着递到她手上。
沉檀懵懵懂懂接过来,一直到吃晚饭,她还是觉得好不真实。
她真的记不清,吴放龙有多久没对自己笑过了。
其实这个家里,也很久没人笑过了。